大队部的办公室有些昏暗,木桌上放着一杯水,氤氲的热气在阳光下缓缓升腾。
张英英和宋和平并排坐在两位公安同志对面,姿态拘谨。
宋和平双手放在膝盖上,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眼神带着庄稼汉面对公家人的尊敬和些许畏缩的茫然。
年长些的公安同志翻开记录本,语气平稳地开始了询问:“张英英同志,我们想了解一下,你和原沪市革委会主任罗富桂的关系,以及近年来的接触情况。”
张英英微微蹙起眉头,脸上露出疑惑,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有些遥远和模糊的名字。
“罗叔叔?”她迟疑地开口,声音不高,带着点不确定,“他是我爹很多年前的朋友了,那时候我还小,后来,就没什么来往了。”
她微微侧头,像是陷入了回忆,语速不急不缓:“哦,对了……好像是去年,具体什么时候记不清了,在镇上偶然碰到过一次。”
她说到这里,目光坦诚地看向问话的公安,“他说是来这边公干,就站着说了几句话,问了问我爹娘的情况,说他也很惦记,还让我代他向我爹娘问好。别的……就没说什么了。”
就在她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清晰地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两位公安同志,目光极快地交汇了一下。
那位年长的公安低头在记录本上写了几个字,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他再抬起头时,目光似乎更加锐利了几分,但语气依旧平稳:
“哦?在镇上偶遇?具体是哪一天,还记得吗?除了问候你父母,他还说了什么,或者做了什么?”
张英英微微垂下眼睑,像是在努力回想,然后轻轻摇了摇头:“具体哪天……真记不清了,就记得是冬天,天挺冷的。除了问候我爹娘,没再说别的。”
公安同志低头在记录本上刷刷写着。
接着,那位年长的公安抬起头,目光扫过张英英的脸,提出了下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显然更具针对性:
“张英英同志,根据记录,你年前曾去过沪市,在那里待了大概十天。你去沪市做什么?”
空气似乎凝滞了一瞬。
连旁边一直表现得有些局促不安的宋和平,呼吸也几不可察地屏住了。
张英英抬起头,眼神里没有慌乱,反而带着一种坦然的、甚至夹杂着悲伤和疲惫。
她迎上公安的目光,声音清晰却带着沉重:
“公安同志,我是去看我弟弟,张英澜。” 她顿了顿,仿佛提起这件事本身就需要耗费力气,“我爹娘在黑省下放,家里就剩他一个人在沪市的翻砂厂干活。他年纪小,身体也不太好,我这个当姐姐的,心里实在放不下。”
公安同志的目光在张英英和宋和平之间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张英英身上,重复了问题:“张英英同志,罗美晴,你们认识吗?和你们家是什么关系?”
张英英没有立刻回答,而是脸上带着困惑,微微侧过头,看向身旁的宋和平,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询问:“她?是谁?”
宋和平接收到妻子的目光,像是这才反应过来,他往前倾了倾身子,脸上露出一种提起不太光彩的家事时的局促和无奈,瓮声瓮气地开口:
“公安同志,您说的是那个罗美晴啊……她,她之前是跟我那不成器的大侄子处对象,来过村里几趟。”
他搓了搓粗糙的手指,语气里带着点被牵扯进麻烦事里的烦闷,“不过那都是好些年前的事了,而且她们来,也都是去我爹娘那边的老宅。我们早就分家单过了,住村东头,拢共也没见过她几面。”
他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补充道:“后来,我那大侄子……唉,人没了。再后来,就听说她也嫁人了,具体哪家不太清楚,反正再没见过了。”
那位年长的公安低头记录着,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清晰的“沙沙”声。
另一位稍微年轻些的公安,目光则带着审视,在宋和平坦然而带着些许窘迫的脸上停留了片刻,似乎在判断他话语的真伪。
办公室里安静了片刻,只有记录的声音。
然后,年长的公安抬起头,抛出了一个更直接、也更具冲击力的问题:
“据我们了解,罗美晴和她母亲蒋小玉,在你们镇上一住就是近十年。她们长期监视你们一家,这件事,你们之前,就真的一点都没有察觉吗?”
张英英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整个人僵在凳子上。
她猛地扭过头,与身旁的宋和平对视一眼,两人脸上是如出一辙的震惊与难以置信。
那是一种听到天方夜谭般的茫然,仿佛公安同志刚才说的不是一句话,而是一个他们完全无法理解的荒谬词汇。
“公……公安同志,” 张英英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她像是费了很大劲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目光呆呆地转向问话的公安,重复着那个让她无比陌生的词,“你……你说什么?监、监视?我们?十年?”
她脸上的困惑几乎要满溢出来,眉头紧紧拧在一起,仿佛在努力消化这个完全超出她认知范围的信息。
宋和平也像是才反应过来,他黝黑的脸上满是惊疑,嘴唇嗫嚅了几下,才发出粗嘎的声音:“谁?罗美晴……和她娘?她娘我们连长啥样都不知道啊!”
他的语气里带着一种被无端卷入麻烦的冤屈和急切,“公安同志,这……这到底是咋回事?她们母女监视我们做什么?我们就是普普通通的庄户人家,一不偷二不抢,整天就跟土坷垃打交道,有啥值得人家监视十年的?”
他的反问充满了不解。
张英英在一旁用力点头,眼神里全是茫然和无辜,她下意识地攥紧了衣角,像是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骇人听闻的消息给吓住了,喃喃地跟着重复:“是啊……监视我们做什么?我们啥也不知道啊……”
两位公安同志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一丝无奈和同情。
年长的那位合上记录本,语气缓和了许多:
“张英英同志,宋和平同志,你们别紧张。我们是在向你们了解情况,不是审问。”
他顿了顿,看着面前这对看起来朴实又带着惊魂未定的夫妻,“今天的问话就到这里,有什么问题可以随时来派出所找我们。”
这个结论让张英英紧绷的心弦稍稍一松。
“不过,”另一位公安接口道,语气公事公办,“按照程序,你们父母和弟弟那边,也会有同志去进行必要的审查和核实。相信很快就会有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