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英英拿出面粉正准备揉面,听见女儿们一声声清脆的“妈妈”,手下的动作微微一顿。
这已经是今天第三次听到大女儿用这个称呼了。
“秀琴,”她随意地问,“之前还听你喊爹娘,现在怎么改口叫爸爸妈妈了?”
秀琴正擀着饺子皮的小手突然僵住,脸颊肉眼可见地泛起了红晕。
旁边正在包饺子的秀棋猛地抬头,和秀书交换了个紧张的眼神。
“是、是班里同学都这么叫......”秀琴的声音越来越小,擀面杖在手里转得有些慌乱。
秀棋忍不住插嘴:“就是村支书家那个孙子宋振华,他说咱们叫爹娘土得掉渣,像山沟沟里来的。”
她气鼓鼓地捏扁了一个饺子边,“他还学秀书说话的口音。”
母女们正说着话,就见着宋和平拿着新写好的春联迈进院子,红纸在阳光下泛着喜庆的光。
正在包饺子的女儿们立刻被吸引了,秀琴也不管口音不口音了,赶紧放下擀面杖,秀棋和秀书紧跟着围了上去,连秀画都拉着秀歌凑到父亲身边。
“别碰别碰,墨还没干透呢。”宋和平笑着把春联举高些,孩子们像小鸟似的跟着他转。
秀歌伸着沾满面粉的小手,咿咿呀呀地要去抓红纸边角。
秀琴饺子皮也不擀了,利索地生火熬浆糊,秀棋抢着要刷子,被姐姐轻轻拍开:“去年你把福字贴歪的事忘了?”
“我来指挥!”秀书踮着脚比划,“左边再高点...”
秀画拉着秀歌站在一旁,小丫头兴奋地挥舞着小手,嘴里发出“啊啊”的声音。
秀诗和秀词像小尾巴似的在父亲腿边转悠,争着要递浆糊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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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英英过了一个安稳且幸福年,不用担心潜在的危险,过完正月,张英英给在黑省的爹娘寄了一封信。
信中说明了年前跟队去沪市的事,也不知道信能不能到爹娘手里,所以没有在信中写关于罗富桂的事,只重点写了弟弟英澜,这应该是爹娘目前最想知道的消息。
从邮局出来,张英英并未直接回家。
她穿过镇上喧闹的主街,去了罗美晴的婆家。
她在一个背风的墙角站定,身形隐在半堵土墙的阴影里。
这个位置,既能看清院内的情形,又不容易被人发现。
院子里,罗美晴正挺着大肚子,费力地弯着腰搓洗一大盆衣物。
她身上那件枣红色的罩衫早已褪色,紧绷在隆起的腹部,显得十分局促。
韩母端着搪瓷缸站在屋门口,嘴里不停叨叨着,虽听不清具体内容,但那不耐烦的指点的姿态,以及罗美晴偶尔抬头时那逆来顺受又带着隐忍怨愤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春风仍带着寒意,吹得罗美晴额前碎发纷飞,她停下来,扶着后腰喘了口气,望向远方的眼神空洞而茫然。
曾经,有她父亲罗富桂的权势和母亲蒋小玉的精心算计,她何曾想过自己会陷入如此困窘的境地。
张英英静静地看了片刻。
看到罗美晴因搓洗衣物而冻得通红的手指,看到她因婆婆的斥责而瞬间苍白的脸色,也看到了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落魄与无助。
张英英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无快意,也无怜悯。
她只是像确认一个结果一样,冷静地观察着。
十年监视,步步紧逼,如今,罗富桂倒台,蒋小玉远走,他们加诸在张英英家人身上的苦难,正一点点反噬到他们自己身上。
张英英并没有在韩家附近停留太久。确认了罗美晴如今的处境后,她便转身离开了那条巷子。
春风拂过面颊,却吹不散她心底那一丝悬着的寒意。罗美晴的落魄固然是她乐见的结局,但蒋小玉的下落不明,就像一根看不见的刺,扎在心头。
她缓步走在镇子的街道上,目光掠过供销社门口排队的人群,掠过墙上斑驳的宣传标语,心思却飘向了遥远的沪市。
“罗富桂审查的结果也不知道出来了没有?”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
离开沪市时,她只知道罗富桂及其党羽被军部的人带走了,阵势很大。
按理说,这样的下场已是板上钉钉。
但 “被抓”和“被枪毙” 之间,隔着一段她无法窥探的距离。
她太想知道确切的结局了。
想知道军部的人审讯时,罗富桂有没有吐出更多东西?他那些关系网,是否被连根拔起?还有那个蒋小玉,究竟逃去了哪里?会不会像一条隐藏在暗处的毒蛇,某一天又突然出现?
像是知道她所思,春耕的活儿刚开了个头,张英英就收到了弟弟从沪市寄来的厚厚一封信。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土,走到田埂边坐下,才小心地拆开信封。
信纸写得很满。
张英澜在开头说,他在那么远的偏僻工厂都听到了风声,特意请了一天假,去了市中心,亲眼看到了布告。
“姐姐,之后事情闹得更大了。”张英澜的字迹在这里有些潦草,“年关那几天,警备处又搞了几次大搜查,抓了不少和他有往来的人,听说牵扯面极广,连一些我们以前觉得八竿子打不着的人,都被带走了。大家都说,这次是要把根子都挖出来。”
看到这里,张英英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她下意识地环顾四周,绿油油的麦田在春风里起伏,远处是正在劳作的社员,一切如常。
她定了定神,继续往下看。
接下来的几行字,让她的呼吸骤然一滞,手指下意识地捏紧了信纸边缘,指节都有些发白。
张英澜写道:“市里已经发了正式通告,前沪市革委会主任罗富桂,系日\/寇军官后代。
其生父曾在侵\/华期间犯下严重罪行,而他借着职位之便,大肆打击资本家敛财,然后财物通过特别渠道送往他的家乡,包括大量文物和政治消息。”
……
日\/寇军官后代。
这五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张英英眼前一阵发黑。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一切都有了解释!
为什么罗富桂对张家下手如此之狠,仿佛有宿仇?
他爹当年看见他出入鬼子地盘真的没有冤枉他。
巨大的荒谬感和彻骨的寒意瞬间攫住了她。
脑中浮现出照片里爷爷那张慈祥的脸,他一生慷慨,捐钱捐药支持抗战,最后牺牲在为国出力的路上。
他救下那对逃难的母子,安排进自家铺子,哪怕铺子亏损也从不疑心,他至死都不知道,自己怜悯庇护的是怎样的恶魔!
而罗富桂呢?他吃着张家的饭,穿着张家的衣,受着张家的恩情,心里却揣着那样一个血腥的秘密。
他看着爷爷为抗战奔走,看着张家一次次捐献,看着张爷爷死在日寇的轰炸下,他当时是什么心情?
张爷爷的死,恐怕非但没有让他有丝毫愧疚,反而让他更加肆无忌惮地蚕食张家,他利用张家的信任,一步步掏空家底,最后更是颠倒黑白,将张家打落尘埃。
张英英浑身发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为爷爷感到不值,感到锥心的痛!
她张家几代人的良善,竟养出了一条恩将仇报的毒蛇!
春风拂过,她却觉得这风里都带着血腥味。
她猛地弯腰,剧烈地干呕起来,为这真相带来的、生理性的恶心与憎恶。
信纸从她颤抖的手中滑落,飘在田埂的泥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