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嘉与荀攸对视一眼。
郭嘉唇角微扬,笑容中带着一丝深意:“丞相明察秋毫。然在嘉看来,此子恐非仅有仁心,更似…大智若愚,藏锋于拙。
别的不论,单看他能自虎狼环伺的江东全身而退,又能从丞相麾下从容抽身;
其处事之周详、身段之灵巧,便绝非寻常少年所能及。”
荀攸颔首补充:“正是。此子审时度势、见机而作之能,几乎已成本能。
若得悉心栽培,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为丞相麾下又一栋梁之材。”
曹操闻言,不由朗声大笑,心中那点因谋划受挫而生的不快,此刻已彻底被对这奇异少年的浓厚兴趣所取代:
“好!好一个陆渊!既能得你二人如此盛赞,孤便再予他数年光阴。
待其加冠之后,孤必下诏征辟,令其入许都为官。
至于这两年间……便任他先去救治疫病、抚恤民生罢。”
他目光远眺,语意悠长:“孤亦想看看,他除却医术机辩;
究竟还能做到何种地步,能在这乱世之中……掀起多大的风浪。”
此刻的曹操绝不会想到,这个看似宽宏且充满期待的决定;
将在他未来的霸业中埋下何等变数,更将成为他一生中最出乎意料的失策之一。
陆渊驾着马车,沿着南下官道缓缓而行,车轮碾过被无数足迹踏实的黄土,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
越往南行,眼前的景象便愈发触目惊心。
官道之上,人流如潮,却再无往日商旅往来的喧嚣与活力,取而代之的是一派萧瑟与沉寂。
扶老携幼、推车挑担的百姓汇成一道望不到尽头的人流;
在曹军兵士的监视与引导下,如被驱赶的羊群,缓慢而又无可抗拒地向前移动。
他们的脚步拖沓,目光呆滞,仿佛所有的希望都已在这漫长的迁徙路上消耗殆尽。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尘土与汗水混合的气息,还夹杂着若有若无的哭泣与叹息。
干燥的风卷起地面的浮土,扑打在人们枯槁的脸上,更添几分凄惶。
不时有曹军的队率骑马沿队伍奔驰,高声呼喝着安抚与催促之言:“司空有令,迁尔等往许都周边安置!
待到了地方,按户分田,开仓发粮,助尔等重建家业——”
这些背井离乡的百姓,多来自黄河以北的白马、延津诸县。
官渡战火尚未完全燃起,他们的家园却早已化为焦土。
更因曹操一纸西迁令,他们不得不收拾起残存的家当,携着茫然与一丝微弱的期盼,向着陌生的许都方向艰难前行。
道旁,一位老妪瘫坐于地,压抑的哭声被淹没在嘈杂的人流中,无人驻足,也无人在意。
一名曹军队率策马近前,语气虽带着惯常的催促,却也不自觉地流露出一丝疲软:
“老媪,莫哭了,快些起身赶路吧!再坚持一日,明儿就能到安置点了。
曹司空有令,到了便会发粮分田!只要你们安分耕种,司空只收取约定之赋,余下的收成,皆归你们自家所有!”
正说着,一个年轻人推着一辆吱呀作响的独轮车赶了上来。
车上堆着些破旧行囊和一口显眼的陶釜,行囊上坐着个约莫三四岁的小女孩;
正张着嘴哇哇大哭,小脸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眼神涣散,显然是病了。
车后跟着一位衣衫褴褛的妇人,以袖掩面,肩头因抽泣而不停颤抖。
年轻人停下车,朝队率吃力地行了一礼,面露惭色:“这位军爷,对不住…吾家仅剩的一点口粮,昨夜不慎遗失了。
我阿母是忧心往后生计,才忍不住哭泣。”
他转身搀扶老妪,“阿母,是孩儿没用,粮找不回来了……但您放心,儿子还有这把力气!
等到了地方安置下来,我立刻就去寻活计,定不让您饿着!”
身后的妇人也从另一侧扶住老妪,声音哽咽:“姑母,您别急,待会儿歇息了;
我就去道边挖些野菜……咱们吃点野菜垫垫,一定能撑到地方的!”
唯有那小女孩的哭声持续着,嘶哑而绝望,像钝刀子一样割着陆渊的心。
驾着马车缓缓经过的陆渊,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握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扼住,酸涩得难以呼吸。
这乱世之中的悲欢,从未如此具象而残酷地展现在他面前。
陆渊将马车驶至道旁停下,快步走向那队率,声音沉稳:“这位将军,此处交由我来处置便是。
我正欲雇人帮手,他们一家,我雇下了。”
他微微侧首,朝车厢方向提高了声音:“师父,这里有个孩子病了,烦请您来看一看。”
话音未落,华佗已掀帘而下,青衫微动,目光径直落向那哭泣的女童。
队率受宠若惊,连连摆手:“郎君折煞小人了,区区队率,怎敢称‘将军’!
只是……这些都是司空明令西迁、名录在册的民户,小人实在不敢擅自……”
陆渊未容他说完,语气平和却自有分量:
“无妨。我车中有一匹上好的蜀锦,便赠予兄弟与麾下诸位,换些酒水,聊解疲乏。”
他略顿一顿,继续道:“此事你可如实上报,只说是华佗先生与陆渊为助司空妥善安置流民,暂将他们带往身边。
司空若知,必不会怪罪。”说罢,他目光扫过那辆曹仁准备的两匹驽马拉着的马车。
队率闻言一怔,仔细端详陆渊片刻,忽然面露惊疑与敬意,脱口而出:“莫非……您就是营中众口相传的陆小先生?
那位与华神医一同传授救伤之法、活人无数的陆先生?”
陆渊微微颔首。
队率态度顿时大为转变,抱拳躬身,语气敬重:“原来是陆先生当面!
您与华神医的恩德,军中弟兄身受其惠,无人不念!
这一家您只管带走,小人自会向上头禀明情由!至于这锦缎……万万不敢收受!”
陆渊却不容推拒,转身利落地从车内取出一匹色泽光润、质地厚实的锦缎,不由分说塞入队率手中:
“烈日炎炎,弟兄们沿途维护亦甚辛苦,区区薄礼,不成敬意,务必收下。”
打发走千恩万谢、步履轻快了许多的队率后,陆渊回过身;
见华佗早已无声地蹲在小女孩身旁,手指轻搭在她细弱的手腕上,神色专注慈和。
陆渊则从车内的布囊中取出两张仍带着些许余温的麦饼——
那是他清晨借用曹军灶火所烙,虽粗糙却扎实——递到那年轻人面前:
“先分着吃点东西,填填肚子。吃完,我们再细说雇佣之事。”
年轻人名唤崔林,他双手接过那两张实实在在、散发着麦香的饼子,手指因激动和虚弱而微微颤抖。
他猛地屈膝就要跪倒:“恩公!这……这如何使得……”
陆渊抢先一步托住他的胳膊,力道温和却坚定:“男儿膝下有黄金,不必如此。
我看你们一家老弱妇孺,行路艰难,而我与师父正欲南下巡医,车马琐事确实需人帮手。不知你可会驾车?”
他目光扫过面露期盼的妇人和止住哭泣的老妪,继续道:“若愿意,便随我们同行。
我不敢妄言富贵,但必保你一家温饱无虞。
待到了安稳处,你们若想留下定居,我亦可资助些许银钱,助你们安身立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