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话语微顿,眼中流露出属于“原主”陆渊记忆深处,对这个年幼弟弟真实的同情与愧疚,那份情感真挚得让陆绩心头一酸。
“如今江东,看似孙氏坐稳,实则暗礁遍布,杀机四伏!”
“我陆家经去年那场大劫,元气大伤,在江东士族中举步维艰,备受倾轧。”
“四方虎狼环伺——曹操虎视中原,袁绍雄踞河北,刘表坐拥荆襄沃土……乱世滔滔,何处是吾族安身立命之地?”
声音不高,却在死寂的书房内如冰珠坠地,字字敲在陆绩心上,带着一种清醒到近乎残忍的洞察与悲凉。
“我……想通了!”陆渊猛地抬起头,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燃烧的决绝光芒,“不能再醉生梦死,坐以待毙!”
“此次游学荆州,一为开阔眼界,增广见闻;二则——”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团火焰,紧紧锁住陆绩,“——访贤!”
“我陆家欲重振门楣,光复祖业,绝不能困守江东一隅!
需放眼九州,广交天下奇才英杰!”
“至于这份造纸术,”他指向陆议手中那卷仿佛有千钧重的竹简,“便是弟献给家族,以赎前愆、表寸心的微薄之礼!”
“此法成纸,成本低廉胜竹简,书写便捷超绢帛,其洁白柔韧,可载文传画,流通天下!
必将成为我陆家未来潜龙腾渊、一飞冲天的最强羽翼!”
“恳请兄长,务必秘密试制,切莫迟疑!
待纸成之日,便是我陆家……重铸辉煌之始!”
这番话语,格局宏大,目标清晰,饱含对家族命运的深切忧思与破釜沉舟的谋划,更裹挟着不容置疑的煽动力!
陆绩彻底呆住了!
他从未想过,自己那个只会惹是生非的庶兄,竟能说出如此条理分明、见识深远、甚至情深意切的话来!
那眼中的光芒,那份为家族殚精竭虑的赤诚,像一股滚烫的热流,瞬间冲垮了少年家主的心防,让他眼眶发热,鼻尖发酸。
访贤!
这两个字如同惊雷,狠狠劈在陆议心上!
陆家如今在江东士林中的窘境,他比谁都清楚!
若能广交贤才,确是一线破局生机!
这思路……竟与他暗中筹谋不谋而合!
而陆渊不仅想到了,还拿出了造纸术这等足以震动天下的“敲门砖”……
陆议死死地盯着陆渊,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仪器;
试图从他的每一丝表情、每一个眼神、甚至每一次呼吸的微澜中,分辨出伪装与真实。
此刻的陆渊,脸上是恰到好处的“病弱”苍白,气息带着表演出的“虚弱”紊乱;
但那双眼睛深处,却燃烧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一种洞悉世事的清醒,更有一种……陆议完全无法理解的、仿佛在与无形倒计时赛跑的疯狂急切!
太矛盾了!太诡异了!
眼前的陆渊,就像一柄刚刚挣脱了锈蚀剑鞘的妖异古刃,寒芒刺骨,煞气逼人;
却无人知晓它下一刻会指向何处,带来的是救赎还是毁灭!
陆议心中的天秤在激烈摇摆。
放?还是囚?
前者如纵虎归山,风险滔天,但也可能搏来一线难以想象的机遇;
后者看似稳妥,却可能扼杀一切变数,甚至将这把突然觉醒的“妖刀”彻底逼向家族的对立面……
正当陆议心念电转,准备再次开口,用更犀利的言辞试探陆渊“访贤”的具体目标是否受人指使、是否包藏祸心之时——
心肠柔软、更被那份“兄弟情谊”和“家族大义”深深打动的陆绩,已然做出了决定!
他看着陆渊那“憔悴虚弱”却执拗不屈的模样,再想到怀中那卷可能改变家族命运的竹简;
一股混合着感动、期待和少年热血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猛地挺直了尚显单薄的小身板,努力模仿着记忆中威严长辈的姿态,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抢先开口:
“好!既然渊弟有此凌云之志,为家族前程不惜抱恙远行,为兄若再行阻拦,岂非凉薄?!”
“准了!”少年家主的声音斩钉截铁,“明日,你便启程!”
“家主——!”
陆议心头剧震,失声低呼!
他太清楚陆绩的决定了!这无异于放出了一头无法预测的凶兽!
然而,木已成舟!
陆绩金口已开,覆水难收!
陆议心中一声无声的喟叹,如同巨石沉入深渊。
劝阻之言已无法出口,他只能强行压下翻涌的疑虑;
但那锐利如鹰隼的目光却死死钉在陆渊身上,冰冷、审视,带着无声却重逾千钧的警告:
你的一举一动,都在陆家的注视之下!休想翻出浪花!
陆绩并未察觉庶兄与族侄之间这无形的刀光剑影。
他沉浸在一种“兄长关怀”的使命感中,继续问道:“渊弟思虑周详。只是……”
他脸上浮现真切的担忧,“荆州水陆道途,素来不太平。
你打算带多少护卫?从哪个码头启程?船只可已备妥?需多少盘缠?”
少年家主急切地问出一连串细节,显得格外上心。
陆议闻言,紧绷的心弦微微一松:还好,家主终究没有完全昏头,知道要约束。
他立刻凝神屏息,耳朵如同最精密的接收器,捕捉着陆渊即将吐露的每一个字、每一丝语气。
陆渊心中那块悬着的巨石轰然落地!
成了!
他面上不显,只不动声色地用眼角余光扫过一旁虎视眈眈的陆议;
暗忖:这小狐狸,年纪不大,心思却深如古潭,步步杀机!
必须打起十二分精神应对。
他脸上立刻堆起感激之色,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诚恳:
“多谢兄长挂怀!此行贵在隐秘,人多反成累赘,徒惹贼人觊觎。”
“只我与贴身侍女茹儿二人同行,扮作前往荆州投亲的落魄书生与家仆,最为妥当。”
“再添一名伶俐可靠、精熟沿途水陆关津的健仆引路足矣。”
“行程计划:沿溧水入太湖,择隐蔽水道西行入江,再转道南郡……船只嘛,”
他语气轻松,“码头寻个知根知底、口风紧实的熟识船家即可,临时雇用,反不易留痕。
至于银钱……”
他露出“囊中羞涩”的苦笑,“但求够一路食宿、打点关隘之用即可。
财帛外露,反是取祸之道。”
陆绩仔细听完,觉得这安排确实低调周全,连连点头:“如此甚好!
我这就命人连夜备妥通关符节、盘缠,再为你寻一个口紧腿快、熟知江湖门道的可靠仆役!”
他语气坚决,“你且先回院歇息,明早天光未亮,一应所需便会送至你院中!”
“谢兄长成全!”陆渊霍然起身,对着陆绩郑重行了一礼,动作流畅有力;
完全无视了陆议那两道几乎要在他背上烧出洞来的目光,“弟告退!”
转身的刹那,一缕跳跃的烛光恰好掠过他的眼眸——
那眼底深处,哪里还有半分强装的“虚弱”与“病容”?
只剩下焚尽一切的野望之火在熊熊燃烧!
那是对挣脱樊笼的狂喜,对未知旅途的极致亢奋,更是一种即将落子搅动天下棋局的、近乎战栗的兴奋!
鲁肃!建安五年!三月!
这盘属于他陆渊的东汉末年大棋,第一步险之又险的落子……成了!
陆渊大步流星离去的背影没有丝毫留恋,很快消失在书房外的黑暗中。
书房内陷入一片压抑的寂静,只剩下烛火不安地跳跃。
陆绩小心翼翼地捧起案几上那卷沉甸甸的竹简,小脸上交织着期盼与忐忑:
“阿议……你说……渊弟他……是真的改好了吗?
这造纸术……真能如他所说那般神奇?”
陆议没有立刻回答。
他死死盯着那扇刚刚合拢、仿佛还残留着决然气息的门扉,目光幽深如寒潭。
时间在沉默中流淌,空气凝滞得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