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兄这首词,是在说‘霸业难久’吧?” 程高竹抬起头,语气里带着几分不确定:“姑苏台当年何等气派,夫差想凭它统御江南,结果呢?如今只剩残碑,连乌啼都透着冷清。倒是真娘,不过一介女子,死后却能凭诗名传下来,你是想说,比起争权夺利的霸业,实实在在的事,才更能留得住?”
陈珏没有直接点头,而是站起身,看着窗外沉浸在夕阳余晖之中的江南水乡:“高竹你看,吴王的霸业,是‘今如许’的消散;真娘的痕迹,是‘千秋诗料’的留存。这世间的事,从来不是‘占地盘、掌权力’才算赢。就像你想整合江苏,若只为程家的‘霸业’,就算一时成了,将来也可能像姑苏台一样,随着时局变故而崩塌。”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陆明漪、陆明玥身上,姐妹俩正竖着耳朵听,眼神里满是认真,看到陈珏目光投过来,慌忙装作没听到的样子忙碌起来,这种事情,可不是他们两个‘小家族’子弟能够知晓的。
陈珏放缓语气,继续道:“但若是为了办学,这些事,哪怕过百年后再无我陈珏,天民学派也泯灭于历史的长河之中,百姓还记得‘当年有个天民学,帮我们过好了日子’,这才是比‘霸业’更实在的‘赢得处’。”
程高竹沉默了,手指无意识地叩着桌沿。他何尝听不出陈珏的意思?自己满心想着借天民学整合江苏,让程家成为江左真正的掌控者,可陈珏的词、陈珏的话,都在提醒他:别被 “霸业” 的幻象迷了眼。
“陈兄说得是。” 程高竹叹了口气,语气里的急切淡了些:“是我太急了。这些年看着江苏各州府互相掣肘,总想着能让程家出头,把局面拧成一股绳,却忘了‘拧成一股绳’的目的是什么。若是为了争权,就算成了,也不过是另一个‘姑苏台’;若是为了让百姓过得好,办办学、兴兴农,倒比什么都实在。”
李逸雅站在一旁,悄悄松了口气。方才见程高竹盯着 “霸业” 二字眼发亮,她还担心两人会起分歧,没想到陈珏用一首词、几句话,就把程高竹的心思拉回了正道。她看着陈珏的侧脸,夕阳的光落在他脸上,竟透着几分沉稳的温和,他总能用最平和的方式,把道理说进人心里。
只是听到这话,陈珏的心依旧没有放松。
程高竹说的是太心急,可没有说彻底打消心中的念想,或者说,这已经是他的执念,又如何是三言两语能够改变的呢?
只是如今,自己又能做什么呢?只是希望程高竹足够聪明,大华如今四海升平,这种勃勃野心,是没有实现的土壤的。这一切只不过是他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希望他能明白这个道理吧。
陆明漪忽然轻声开口:“陈大哥,我之前总觉得家族里的人争来争去,是为了让陆家更好。现在听你这么说,才明白‘更好’不是争更多地、掌更多权,是让族里的孩子能读好书,让百姓们能多收些粮食,让大家都能过上好日子。” 陆明玥也跟着点头:“对!就像姐姐说的,要是能让更多人过上好日子,比争来争去有用多了!”
陈珏看着姐妹俩,笑了笑:“你们能这么想,就很好。办学不是为了帮哪个家族争霸业,是为了让更多人有能力过好自己的日子。往后你们跟着我,无论最后能够学到什么,我都希望你们能够明白这个道理,牢记初心。”
程高竹拿起词稿,重新读了一遍,这次语气里没了之前的野心,多了几分通透:“这首词我得好好收着,时长拿出来读读,提醒自己别跑偏了。我这就给各地太守去信,咱们先把学办好,其他的,往后再说。”
陈珏看着程高竹小心翼翼把词稿折好放进锦盒,脸上露出温和的笑意:“你能这么想,那真是再好不过。办学本就是慢功夫,急不得,也掺不得太多别的心思,咱们一步一步来,先让江苏的孩子都有书读,才是眼下最要紧的事。”
话虽这么说,他心里却半点没放松。方才程高竹说 “时常拿出来读读”,语气里的崇拜敬重是真的,可那藏在 “通透” 背后的盘算,也未必是假。喜欢诗词是真,想借自己的名声、借天民学的势头,先从文化上把江苏各州府的心思拧到一块儿,再慢慢实现整合的野心,恐怕也是真。
陈珏端起茶杯,指尖摩挲着杯沿,目光落在舱外的渔火上,思绪却飘远了,程家这几人,真是各有各的心思。
程千烨在财政上被四房掣肘,便想借天民学的 “实学” 打破僵局,毕竟实学里的农桑、工商之术,若能落地,便能开辟新的财源,摆脱对家族旧产业的依赖,还能真正掌控各地的启蒙教育,从小便灌输他想要的思想;程千言更直接,表面上是合作办学,实则想把天民学变成自己的 “助力”,借学派的影响力扩张势力,甚至隐隐有 “鸠占鹊巢” 的意思,连陆氏姐妹的跟随,说不定都有他暗中推动的影子;如今到了程高竹这里,又多了一层 “文化统合江苏” 的算盘,想从根基上消解各州府的隔阂,为程家彻底掌控江苏铺路。
这还只是程家,那其他世家呢?徐鹤年捐出藏书楼,看似是纯粹的 “兴学重教”,可徐家在湖州的生意,若能借着天民学的教材印刷打开门路,往后的收益何止翻倍?沈敬之调配工程队、捐赠笔墨,沈家的营造生意和文房产业,不也能借着天民学的校舍建设、学子需求,在江苏打开新市场?
陈珏轻轻叹了口气,茶香在舌尖散开,却压不住心里的清明,世家子弟,果然没有一个是好相处的。他们的 “示好” 和 “助力”,从来都不是无偿的,每一份投入背后,都藏着对回报的算计。只是这份算计,有的摆在明面上,有的藏在诗词书画的风雅里,有的裹在 “为民办学” 的大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