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风亭的月色下,陈珏凭栏而立,指尖捻着酒杯听远处画舫的琵琶声,程千烨笑他 “难得有片刻不琢磨新政”,他只举着杯子对月晃了晃,说 “偷得浮生半日闲”引得众人哄笑,纷纷调侃陈珏哪怕是引用也只用自己的诗,根本不给其他诗人留活路。
那时的笑是真的,眼角的舒展也是真的,可此刻读着 “人生何处似尊前”,才惊觉那片刻的松弛里,原是藏着对现实的清醒,正因为 “愁苦” 常在,才更贪恋这 “尊前” 的片刻欢愉。
昨夜的快乐仿佛眼前的梦幻泡影一般,写 “白发戴花君莫笑”,写 “六幺催拍盏频传”,看似是对眼前和谐美满的描摹,可李逸雅忽然懂了,这哪里是只写风景?分明是把心里的期盼揉了进去。他要的,不就是这 “人人可逐画船”“老幼皆能戴花” 的太平么?那些藏在词底的 “愁苦”,原是为了让更多人能长享这份 “尊前” 之乐,才甘愿去担的重量。
手机屏幕已经开始发烫。她点开评论区,不过几分钟,消息已像潮水般涌来。
【是先生本人!这个账号好久没更了,照片里的门钉都没修图,一看就是亲手发的!】
【‘绿杨楼外出秋千’这句绝了!我早上就在那附近,真的有小姑娘在秋千上笑,先生这是把眼睛当相机了啊!】
【细品最后一句…… 突然有点鼻酸。先生是不是觉得,这样轻松的时刻太少了?】
【楼上别刀!但‘人生何处似尊前’确实透着股珍惜当下的劲儿,先生一定是想让我们都能多些这样的好日子吧?】
【想起新学堂的孩子们,他们现在能安安稳稳读书,不就是先生在为‘尊前’般的日子奋斗吗?】
国悦车的真皮座椅宽大厚实,平稳的行驶让车厢里漾着种松弛的安静。程高山正跟宫笃定低声说着今早瘦西湖的人流,眼角余光扫到李逸雅垂着的脸,一直以来,她的目光几乎没离开过陈珏,此刻却对着手机屏出神,指尖还在屏幕上轻轻摩挲,倒像是捧着什么稀罕物。
“李掌制这是看什么呢?” 程高山先开了口,宫笃定也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两人交换了个好奇的眼神。
李逸雅抬眼时,眼底还带着未散的怔忡,把手机往中间递了递:“陈先生刚发了动态,就在瘦西湖门口拍的照片,还有首新词。”
“先生自己发的?” 宫笃定凑得近些,指尖划开屏幕。朱红门楣的照片透着股未经修饰的鲜活,底下的《浣溪沙》的词句在晨光里仿佛会动:“可不是学派的运营。”
程高山也凑过去看,指尖在屏幕上指了指 “拍堤春水四垂天”:“这写的不就是今早的景?那水拍着堤岸,天跟水连在一块儿,活脱脱就在眼前。”
陆明远坐在斜对面,闻言也探过身。他看得慢,逐字在心里过了一遍,读到 “白发戴花君莫笑” 时,忽然抬眼望向陈珏:“寻常人写白发戴花,多是叹老,先生笔下却透着股不管不顾的鲜活,倒像是说,日子好了,老辈人也能寻着自己的乐子。”
“陆兄说得是。” 宫笃定点头,指尖划过 “六幺催拍盏频传”,“画舫上的琵琶声,园子里的笑语,都揉进词里了。可这最后一句……” 他顿了顿:“‘人生何处似尊前’,听着是说眼下的快活,细想却像藏着点盼头 ,盼着这样的‘尊前’时光,能成寻常日子。”
陈珏正望着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闻言笑了笑,没接话。
程千烨坐在陈珏对面,闻言也掏出了手机看了片刻,指尖在 “堤上游人逐画船” 上停住:“寻常词人写这景,或许只叹风光好。可先生写‘逐画船’,写‘绿杨楼外出秋千’,写的是人间烟火,是人人都能自在欢喜的模样。”
他抬眼看向陈珏,目光里带着分明的敬意:“‘人生何处似尊前’,不是沉溺眼下的闲,是把这‘尊前’的暖刻在心里,当成往后要铺给天下人的路。” 车厢里静了静,程千烨的声音不高,却像颗石子落进静水:“这词里有画,有笑,更有沉甸甸的心胸,知道眼下的好来之不易,才要拼着把这‘何处’,变成‘处处’。”
陆明远抚着膝盖,轻轻颔首。程高山咂摸了半天,忽然一拍大腿:“就说先生这词不一样!旁人写乐子是乐子,先生写乐子,是想着让更多人能乐呵!”
李逸雅把手机收回掌心,屏幕的光映在她眼里,像落了星子。她望向陈珏,见他正望着天空飘过的云朵,嘴角噙着浅淡的笑意,仿佛那 “处处尊前” 的日子,已在他眸子里铺展开来。
“这便是先生所说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吧。”
国悦车停在何园门口时,青石板路上已清扫得纤尘不染。程千烨作为扬州太守,又是程氏嫡系,车马未至,早有府衙属吏领着园役候在朱漆大门外,见车停下便齐齐躬身:“太守、陈先生。” 程千烨微微颔首,抬手示意:“不必多礼,开园吧。”
门内立刻传来细碎的脚步声,原是提前清场时没来得及离开的几个老园丁,正被役卒引着往侧门去。此时陈珏已经明白了自己一行人到达瘦西湖之后徐进不许出的禁令,此刻瞥见其中一位鬓角斑白的老者手里还攥着修剪花枝的剪刀,明白今日何园是直接闭园了,就等自己一行人参观,于是开口道:“让老人家留下吧,我们看看便好,不必扰了日常。”
程千烨略一怔,随即笑道:“先生说的是。” 挥手让役卒退下。老者局促地站在月洞门边,见陈珏朝他点头,慌忙把剪刀往身后藏,脸上却堆起笑:“先生要是看假山,小老儿熟,这园里的石头,哪块是乾隆爷年间移来的,哪块是后来补的,我闭着眼都能摸出来。”
何园的复道回廊如环佩般缠绕着楼宇,青瓦覆顶的廊道曲折延伸,青石板路尽头的复道回廊已在晨光里舒展如带。这道全长四百余米的廊道是何园一绝,上覆青瓦,下临花木,将东园、西园、片石山房连为一体。程千烨指尖抚过廊柱上的缠枝纹雕,语气里带着对精工的熟稔:“这复道分上下两层,上层连通各楼,下层环伺庭院,雨天行于其上,鞋袜不沾湿,晴日里日光漏过瓦隙,能在地面拼出碎金似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