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山的话语,像一块冰冷的矿石砸在铁皮板房的地面上,带着山野粗粝的回响。那赤裸的威胁,在这处偏僻的山坳里,绝不仅仅是恐吓。空气中弥漫的,除了劣质烟草的辛辣和矿石的粉尘味,更有一股子若有若无的火药味,源自于眼前这个如困兽般的男人,也源自于这矿场本身所代表的、巨大的利益与风险。
我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目光平静地迎着他那双充满血丝、如同被逼到悬崖边的豹子般的眼睛,同时,我的感官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全面启动,捕捉着这间办公室里一切可能提供信息的细节。
这间作为矿场核心的板房,简陋得近乎寒酸。墙壁是冰冷的铁皮,因山间潮气而凝结着细密的水珠,有些地方已经起了锈斑。头顶是一盏蒙尘的节能灯,发出嗡嗡的电流声和昏黄的光线,将屋内的一切都照得有些模糊不清。地面是粗糙的水泥地,沾满了永远扫不干净的泥土和矿渣。
张大山的办公桌,是一张老旧的、漆面斑驳的实木桌,看得出有些年头了,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或许是他发家时留下的纪念。桌上堆满了各种图纸、报表、安全手册,杂乱无章,像一座座微缩的矿丘。几个插满烟头的搪瓷缸子(上面还印着红色的“先进生产者”字样)歪倒着,烟灰洒得到处都是。在这些杂物中间,我敏锐地注意到,放着一只棕色的药瓶,没有标签,但那种形状和颜色,很像是常见的胃药;旁边还有半杯冷掉的、颜色深浓的茶水。
“食”与“卦”的线索,无处不在。 这杯茶,颜色如此之深,绝非普通泡法,更像是用来浓茶解酒或者提神镇痛的土方。而那无标的药瓶,则暗示着他可能在使用一些非正规渠道的、或是剂量模糊的药物来缓解病痛,这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对自身健康问题的焦虑与无奈。
他的穿着也透露出信息。旧的军大衣领口油亮,袖口磨损,与他“矿老板”的身份似乎不符,但这恰恰说明他可能长期待在矿上,习惯了这种与环境融为一体的打扮,也或许……资金紧张到让他无暇顾及这些表面光鲜。
我没有被他凶狠的语气吓退,反而向前走了两步,拉过一张满是油污的木椅,在他办公桌对面坐了下来。这个动作,表示我不是来乞求,而是来进行一场平等的对话。
“张总,”我开口,声音在昏暗嘈杂的板房里显得异常清晰,“我那三个问题,不是瞎猜,更不是江湖骗子的套话。它们是基于观察。”
我伸出一根手指,指向他面前那杯浓茶:“比如这杯茶。颜色深得像酱油,绝不是为了品茗。栾川本地有喝浓茶解酒、缓解胃胀的习惯,尤其是用老荫茶或者苦丁茶,味道极苦,但据说能刮油解腻,镇静止痛。张总您面前这杯,如果我没看错,就是苦丁茶。您用它,不是为了品味,是为了‘压事’,压住身体里的不舒服。”
张大山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夹着烟的手指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烟灰簌簌落下。他没有否认,只是狠狠又吸了一口烟,烟雾将他脸上的表情遮掩得更加模糊。
我没有停下,继续伸出第二根手指:“我进门前,观察过您矿上的食堂。现在是下午,不是饭点,但灶台是冷的,垃圾桶里很干净,几乎没有剩饭剩菜的油腥气。这不合常理。一个正常运转的矿场,工人体力消耗大,食堂即便不是全天开火,也会有些备餐或者工人自己热饭的痕迹。但这里没有。这说明什么?说明矿场的生产可能已经大幅减缓,甚至……接近停滞。工人要么遣散了,要么在干些零碎维护的活儿。”
这一点,结合我之前在县里听到的关于他资金紧张和环保压力的传闻,几乎可以坐实。矿场,这个他视若命根子的地方,很可能已经成了一个不断吞噬资金却难以产生效益的泥潭。
张大山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眼神中的凶悍褪去少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说破真相的恼怒和一丝……颓然。他依旧沉默,但紧绷的身体姿态,微微松懈了一些。
我知道,火候差不多了。该抛出最核心的、关于他健康的问题了。这需要更精微的观察和更大胆的推断。
我伸出第三根手指,目光紧紧锁住他的脸,特别是他眼睑和鼻翼周围的细微色泽和纹理。
“最后,是您的身体。”我的语气放缓,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张总,您不用承认或否认。中医有望诊之说,虽不精通,但一些明显的表征,还是能看出些端倪。”
“您面色暗沉,尤其在鼻翼两侧(中医称为‘兰台’、‘廷尉’)和眼眶下发青,这往往是脾胃湿热、运化失常的典型表现。脾胃属土,鼻翼对应脾胃,颜色暗沉提示寒湿凝滞,气血不畅。您无意识地按压上腹,位置正在胃脘,这是胃气不通、甚至可能存在溃疡点的直接反应。”
我顿了顿,观察着他的反应。他虽然没有说话,但喉结明显地上下滚动了一下,这是紧张和吞咽唾液的下意识动作。
“您提到凌晨三四点易醒,且是胃部灼痛惊醒。”我继续深入,将观察与推断结合,“按照子午流注的规律,凌晨三四点正是寅时,气血流注于肺经。‘肺与大肠相表里’,而脾胃属土,土生金(肺)。脾胃功能极度虚弱时,母病及子,会导致肺经气血异常,从而在这个时间段引发不适。胃部的灼痛感,结合您面色和按压动作,我推断,这不仅仅是普通的胃病,很可能是胃溃疡正在活动期,甚至伴有出血风险。”
这番话,半是中医理论,半是基于他症状的合理推断,真真假假,却精准地命中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他不是怕死,他是怕自己倒下了,一切就都完了。
“至于您对油腻食物反胃,”我最后补充道,目光扫过他那件旧军大衣,“这更是身体发出的最直接的警告。脾胃已经无法承受那些厚重之物了。它需要的是温暖、柔软、易消化的食物,比如小米粥、山药羹、烂糊面。而不是酒,不是野味,不是浓茶!”
“够了!”
张大山猛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巨响,桌上的搪瓷缸子震得跳了起来。他呼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双眼圆瞪,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巨大的阴影笼罩下来,带着强烈的压迫感。
“你他妈到底是谁?!谁派你来的?!查我查得这么清楚,想干什么?!”他低吼道,声音因为激动和潜在的病痛而有些嘶哑变形。
面对他的暴怒,我反而更加平静。我知道,这是他被彻底说穿后,本能的心理防御和反击。他试图用愤怒来掩盖内心的恐慌和无助。
我没有退缩,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仰头看着他,语气异常冷静:“张总,我是谁派来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说的这些,是不是事实?您心里比谁都清楚。”
我抬手指了指窗外显得有些寂寥的矿场:“这个矿,是您的命根子。但您的身体,是这条命的根子!根子要是烂了,命根子还能保得住吗?”
“您拼命守着这个矿,是为了什么?为了您那个在省城读大学的儿子吧?”我抛出了最后一个,也是最致命的问题,“您想想,如果您真的倒下了,您儿子能接手这个烂摊子吗?他能应付得了那些追债的?能摆平环保的麻烦?能镇得住矿上这些老油子和外面那些虎视眈眈的狼?”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把锤子,敲击在张大山紧绷的神经上。他高大的身躯晃了一下,脸上的怒容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巨大的、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恐惧。
他缓缓地、有些踉跄地坐回了椅子上,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他不再看我,而是失神地望着窗外那片他奋斗了大半辈子、如今却可能成为埋葬之地的矿山。那双原本凶悍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血丝,以及一种深不见底的茫然。
铁皮板房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节能灯烦人的嗡嗡声,以及张大山粗重而紊乱的呼吸声。
良久,他才用一种几乎听不见的、带着沙哑和颤抖的声音,喃喃自语:
“你……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这一刻,我知道,坚冰已经裂开了一道缝隙。这位看似彪悍顽固的矿主,他的心理防线,在我这一连串基于细致观察、人情揣摩和“食卦”逻辑的攻势下,终于开始崩塌了。
而接下来,才是真正决定这场“投名状”成败的关键——如何利用这道裂缝,引导他走向金爷预设的轨道,让他“心甘情愿”地做出选择。
我看着他颓然的身影,心中并无多少胜利的喜悦,反而升起一丝复杂的情绪。这世间,无论是高高在上的权贵,还是扎根泥土的草莽,在命运和病痛面前,似乎都同样脆弱。
但我的任务,还必须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