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外十里,荒坡之上,一座倾颓古庙孤悬于野。
梁柱歪斜,檐角垂草,原是前朝所遗“灵济祠”,香火断绝已久。
然今夜,此地却有异象。
辛小禾不着官服,仅披青布直裰,立于残殿阶前。
他身后,百余名士子静列如松,皆闭目端坐,面前置一陶灯——粗陶所制,无华无饰,灯芯燃的是菜油与麻绳,微光摇曳,却执拗不熄。
这便是他所设“静言堂”:三日默坐,不书一字,不发一语,唯以心照灯,以灯传志。
第一夜,风雨骤至,灯灭十数盏。
有人欲护火,辛小禾止之:“风可灭灯,不可灭心。”
第二夜,寒雾弥漫,灯火朦胧如萤。然无人离席,亦无灯再熄。
至第三夜,月隐星沉,天地俱寂。
忽而东南风起,自江面卷来,掠过稻田、溪桥、古道,直扑破庙。
那百盏陶灯竟在同一瞬齐明,焰光冲天尺许,映得四野如昼。
火光倒影攀上临安城墙,砖石泛金,恍若兵戈列阵。
城头禁军执戟而望,人人变色。
一老卒蹲坐瓮城,烟斗将尽,忽抬头凝视城外,喃喃道:“不对劲……他们没动,可我这腿,怎么像踩在行军鼓上?”身旁年轻兵丁颤声问:“可是敌袭?”老卒摇头:“比敌袭还怕人。这是万民之心齐步走啊……你看那光,不南不西,偏偏都朝北亮着。”
此时,宫中未眠。
小内侍捧茶入殿,脚步比往日更轻。
他知道,今夜不同寻常。
御书房内烛影深重,宋孝宗赵昚仍立窗前,手中握着一册《州学志》——那是近日呈报的民间学政汇编,原本不过例行文书,他却反复翻阅,目光久久停在一行小字:“民请复路,伏候圣裁。”
窗外,宫墙根下金丝草疯长,春露凝叶,滴滴坠地,宛如泪痕。
倒映夜空之际,北斗七星斗柄正缓缓转北,指向幽燕故土。
天象如此,人事何堪?
帝忽开口,声如游丝:“那灯……还在?”
小内侍俯首,声音低却坚定:“回陛下,风再大,也没灭。”
孝宗闭目,喉结微动。
三十年前符离之败的惨叫、张浚临终的血书、百姓南渡时长江上的哭声,此刻如潮涌来。
他一生谨慎,畏战非因怯懦,而是不忍再见苍生涂炭。
可如今,不是他在决定北伐,而是天下之势已推着他走向那一纸诏书。
他缓缓转身,步向御案。
朱笔早已备好,黄绢铺展如雪。
他提笔,悬于纸面——却迟迟未落。
就在此刻,殿外一阵风起。
非狂非暴,却精准拂开殿门,卷动御案卷宗。
纸页翻飞间,恰停于《美芹十论》首页。
那书页本应平整,然风过处,右上角微微卷起,似有一只无形之手轻轻掀动。
孝宗睁眼,怔住。
那一页,正是《审势》篇开篇:“天下有常胜之道,曰民心。”
风息了。
灯未灭。
笔仍悬。
可乾坤已易。
而在千里之外的江北村落,刘石孙拂晓起身,照例巡看三十六座歇肩亭。
那些曾为修路民夫遮雨避寒的小亭,如今每夜都点起一盏陶灯,连成一线,如星链横贯原野,直指北方。
他本以为百姓因诏未下而倦怠,昨夜却见灯火依旧通明。
他抚碑归来,途经村口老槐。
树皮皲裂,年轮深如刀刻。
忽然,他脚步一顿——
那槐树竟在无风之时,树干轻轻一震,仿佛根脉之下,有某种沉睡已久的东西,开始苏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