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初透,桑叶上的露珠尚未蒸尽,一滴坠下,正落在辛元嘉指尖那道新刻的刀痕上。
乾道四年的记忆如潮退去,残影仍在眼前晃动——火把烧焦的粮垛、百姓蜷缩在田埂边的哭声、自己按剑立于高岗时衣袍猎猎。
那一役,他未斩一人,却断了茶寇三万流民的生路之源。
围而不剿,绝其粮道,七日之后,叛军自溃。
仁政难行,杀戮易成。可若不如此,百万黎庶又将葬于战火之下。
“爷爷,你还疼吗?”辛阿桑蹲在一旁,小手轻轻覆在他刻痕的手背上。
她不懂那些年号,也不知“茶叛”为何,只看见祖父眼底有火,烧得深,也烧得静。
辛元嘉回神,抬手轻抚孙女发丝,声音低缓:“树记得的事,比人长久。”
话音未落,指腹忽觉异样——那道刻痕边缘,竟微微渗出一丝淡红汁液,如血泪般顺着树皮裂纹缓缓滑落。
他心头一震,不动声色地掩住痕迹,目光却已沉入深处。
这棵桑,是他解甲归田那年亲手所植。
三十八载春秋,根扎带湖淤泥,枝承风霜雨雪,早已与这片土地血脉相连。
而今金手指“木语通忆”既启,树便不再是树,而是埋藏岁月心事的活碑。
它所回应的,不只是他的记忆,更是那些被时光掩埋、未曾言说的痛楚。
夜深人静,周守根提着水桶缓步而来。
老园丁一生侍树如亲,每夜必浇,风雨无阻。
今夜桶中水倾于根部,他忽然看见那道新刻的裂口再次渗出血色汁液,在月光下泛着微红光泽。
“哎哟……”他倒吸一口凉气,慌忙放下桶,从怀中掏出一块旧布巾,小心翼翼擦拭,“树啊树,你也有心?也知痛?”
他不敢惊动草堂中人,只喃喃低语:“当年你种下时,他说‘此树伴我终老’。如今他老了,你也……流泪了。”
第二日清晨,辛元嘉再抚此痕,闭目凝神,木语通忆再度牵引——
画面骤现:临安雪夜,宫门外石阶积冰三寸。
范如玉披素氅独行于风雪之中,手中紧握一封奏辩书,指节冻得发紫。
她连叩吏部衙门三日,求为夫君申冤。
那一年,朝中主和派弹劾他“擅权用兵,激化民变”,一道圣旨将他停职查办。
百官避之如疫,唯有她,以一介妇人之身,奔走于权门之间,只为守住丈夫半生清誉。
记忆里,她在雪中跌倒,爬起,再跌倒,直至昏厥于御史台门前。
醒来时已在客栈,窗外雪仍不止,手中文书完好无损。
辛元嘉睁眼,喉头一紧。
范如玉正倚在桑树另一侧,望着他,眼神清亮而悲悯。
“你刻的是树,流的是血。”她又说了一遍,这一次,声音更轻,却如针扎进骨。
他沉默良久,忽对辛阿桑道:“去,取你娘旧时绣鞋来。”
孩童不解,却听话跑开。
片刻后捧回一只褪色锦履,鞋尖已磨破,底衬还沾着些许干涸泥渍——那是她当年赴临安请命时穿过的鞋。
辛元嘉接过,双手微颤。他将鞋底贴于树身裂口,动作庄重如祭。
刹那间,奇事发生——那淡红汁液竟如受感召,缓缓向内收缩,渗流止住,裂纹边缘似有生机弥合,隐隐透出一丝温热。
周守根远远望见,手中水瓢落地,嘴唇微抖,却未敢上前。
桑树不语,然其脉已通人心。
当日下午,辛元嘉独坐树下,取出随身佩刀,刀锋映日寒光流转。
他凝视片刻,缓缓在树背阴面划下第二道刻痕:“淳熙六年,北伐议罢。”
这一刀落下,天地仿佛静了一瞬。
风停,叶止,连檐下栖鸟亦噤声。
那一夜,他在书房焚稿,火光照亮整座宅院。
范如玉站在门外,未劝,未泣,只递来一件外袍,说:“你还活着,火就不灭。”
如今火虽隐于灰烬,根却仍在土中。
他闭目,欲引木语通忆再现往事,然而就在此时,远处村道扬起尘烟。
一人负囊徒步而来,青衫素冠,步履坚定,眉宇间有书卷沉毅之气。
至村口,闻人指点带湖方向,便径直走来。
周守根见之,低声嘀咕:“又是访客……这荒山野岭,怎的总有人寻他?”
那人行至桑树百步之外,忽止步,遥望树下白发老人,久久不前。
良久,从囊中取出一册泛黄笔记,双手捧于胸前,似在默念什么。
而后,他抬头,目光穿透晨雾,落在那棵满布刻痕的桑树上,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
“原来,他是要把心事,刻进树里。”陆子游自临安而来,青衫沾尘,步履却未迟。
他伫立桑树百步之外,手中那册泛黄笔记仿佛承载千钧,指尖微微发颤。
祖父陆问田临终前握着他的手,气息微弱却字字如钉:“辛公有经世之才,怀赤诚之心,然史官执笔畏权贵,只录其事,不载其心……此为国史之缺,亦为天下之憾。”话音落时,老人双目犹睁,似望穿南渡烟波,直抵带湖寒月。
此刻,陆子游望着树下那位白发苍然的老者,心中翻涌如潮。
他曾于宫阁残卷中读《美芹十论》,惊为神策;也曾于边报旧档里见“茶寇平定”一案,疑其手段过于冷峻。
可眼前这棵桑树,刀痕累累,血泪渗染,哪是寻常记年?
分明是将一生功过、悲欢、忠愤,尽数刻入木髓之中。
他整衣正冠,缓步入庭,长揖至地:“晚生陆子游,史官陆问田之孙,奉遗命求见辛公。”
辛元嘉未动,目光仍凝于桑皮裂隙。
良久,方抬手示意周守根取来一片新叶,置于石砚之上,墨池旁静卧如舟。
陆子游趋前欲观,忽见叶脉纵横之间,竟似天然勾勒四字——民为邦本,筋络分明,如刀裁斧凿,非人力所能伪作。
“此……此何解?”陆子游声音微颤。
辛元嘉终于侧首,唇角轻扬,却不答话,只道:“若要记我,便来听树说话。”
夜半骤变。
风云奔涌如铁骑压境,雷霆自九霄劈落,一道电光撕裂天幕,正中桑树主干!
轰然巨响中,老树剧烈震颤,树皮迸裂,裂口深达寸许,横竖成形——归耕二字赫然浮现,笔势苍劲,力透年轮,宛如天启。
草堂内灯火摇曳,范如玉披蓑执灯而出,泥水中疾行至树下,见辛元嘉独立雨中,仰面承雨,神色肃穆如对宗庙。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掌心冰凉却坚定:“你看,树替你说了。”
那一瞬,风歇雨滞,天地似屏息以待。
而在屋内油灯之下,陆子游伏案疾书,笔走龙蛇,写下首行——
《桑荫录》始:树未言,人已知。
窗外,桑树裂痕深处,隐隐有温热液体缓缓渗出,暗红如血,顺纹而下,浸入泥土。
辛元嘉转身回望,指尖抚上新裂的“归耕”二字,忽觉心口一紧,似有往事将破土而出。
次日清晨,他复持刀近树,在背阴处缓缓刻下第三道痕迹——
“淳熙十年,北伐未成”。
刀锋入木三寸,忽觉指尖剧痛——一股滚烫树液喷涌而出,殷红刺目,如血泉乍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