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文谦冷笑,挥手:“继续挖!挡者,拘!”
衙役举锄欲劈,忽然风止林静,连鸟鸣都消失了。
远处山道上,辛元嘉缓步而来。
他一身粗麻短褐,白发披散,手中提着一只陶罐,仿佛只是个寻常归田老农。
但他每走一步,大地似有微颤,桑叶轻摇,如迎君临。
他并未说话,只在坡顶站定,闭目片刻。
刹那间,心神沉入地脉——
七十三块田垄在他脑海中清晰浮现,每一条沟渠、每一株桑苗,皆与地下根系相连,织成一张无形巨网。
这不是术法,而是人心所聚、岁月所养的地契魂魄。
根断,则心不死;心在,则脉不断。
睁开眼时,他已走到被毁的碑基前。
俯身拾起一片残砖,轻轻拂去尘泥,放入陶罐中。
又蹲下身,用手接住仍在渗出的桑汁,一滴、两滴……直至三升满溢。
“诸位。”他声音不大,却穿透寂静,“取新土九斗,混此桑汁,再塑一砖。”
七十三户人家依次上前,各取一滴汁液,混入自家带来的黄土。
孩童捧来井水,老人燃起灶火,妇人揉泥制坯,男子架窑烧制。
窑火升腾,映红半空,如同当年烽燧重燃。
当新砖出炉,通体泛青,表面隐约浮现出藤蔓状的“犁约”二字,似天然生成,非人工雕琢。
辛元嘉亲手将它埋入原处,立碑无碑,却胜有碑。
“树可伐,根不可灭;契可毁,信不可夺。”他环视众人,目光温和而坚定,“今日他们毁一块砖,明日我们立百座心碑。只要人心不散,何愁田信不存?”
话音未落,南屏山居方向忽起异动。
周无痕潜行至《山河灯录》藏书密室,推门见范如玉端坐灯下,手中针线正细细缝补一册焦边残页。
她头也不抬,似早知他来。
“你主子派你来的吧?”她轻声道,语气竟无半分惊惧。
周无痕一怔,悄然逼近,欲夺书焚之。
哪知足下一滑,低头竟见地面渗出墨汁,黑如浓血,顺砖缝蔓延,转瞬凝成四个大字——民为邦本。
灯影摇曳间,墙上投下的影子骤然暴涨,不再是孤身一人,而是千人并立,执犁荷锄,默然而视。
他心头剧震,转身欲逃,脚踝却被一根细若游丝的桑线缠住。
那丝柔韧无比,越挣越紧,竟生生将他绊倒,跌入屋后暗沟,泥水灌口,动弹不得。
与此同时,蔡州桑林中,柳含章率童子齐声诵读《契鉴》:
“昔者无信,强者夺之;今者立约,弱者守之。
犁之所向,即义之所往;心之所同,即法之所存。”
声震四野,回荡山谷,仿佛天地共听。
郑押司拄杖缓行,将七十三户真册副本分藏于各家灶台之下。
他对每户主人低语一句:“火不灭,册不亡。炊烟不断,信就不绝。”
夜渐深,风雨欲来。
王文谦独坐州衙案前,批阅文书,指尖微颤。
窗外乌云压城,不见星月。
烛火忽地一跳,光影晃动,他抬头望去——
窗纸之上,影影绰绰,似有无数农夫持犁而立,静默无声,环伺四围。
当夜,州衙内一片死寂,唯烛火在风中摇曳不定。
王文谦独坐案前,手执朱笔,欲拟一道调兵文书,却觉指尖发僵,心头如压寒石。
窗外乌云翻涌,不见星月,忽而狂风骤起,自檐下破窗而入,呼啸穿堂,烛焰猛地一跳,竟连灭三盏!
“砰——”
官印盒无端震开,铜钮崩裂,那方象征权柄的蔡州知州大印腾空跃起,又重重砸落,印面朝下,直嵌入紫檀案木三寸有余,四周裂纹如蛛网蔓延,仿佛大地吞权。
王文谦惊得跌坐于地,冷汗浸透里衣。
他颤巍巍抬头,目光触及窗纸——
那一瞬,呼吸几近停滞。
纸外影影绰绰,非鬼非魅,竟是无数农夫持犁而立,身影层层叠叠,静默环伺,不言不动,却似千军压境。
他们没有呐喊,没有冲撞,唯有火光在远处街心跳跃,映得窗棂如血。
鼓声起。
一声,两声,继而如雷贯耳,自四野汇聚而来。
府衙之外,千名百姓手持火把,列阵于长街两侧,足音不闻,唯火焰猎猎作响,照亮半座城池。
他们皆着粗布短褐,肩扛犁铧,手捧陶罐,中有黄土、桑汁、残砖碎片——那是七十三户人家的命契所系。
王文谦抖着手去抓笔,想召城防营剿乱,可笔尖甫触纸面,滴下的却是浓黑如墨的浊液,蜿蜒如虫,字不成形,句不成章。
他再换一支,再试,依旧如此。
三支笔尽墨,第四支竟折断于指间,断口齐整,似被无形之力所折。
他终于明白——此非人力之敌,乃民心所向,天地共争。
翌日黎明,天色灰白,雨丝复落。
王文谦孤身推门出府,步履蹒跚,紫袍委地,玉带歪斜。
他行至西郊桑林,只见“田信碑”原址前,新立一物——非石非碑,唯一方未烧未刻的泥坯陶砖,静静卧于湿润泥土之上。
他咬牙抬脚,欲将其踢碎,以泄心头之恨。
脚落处,却“噗”地陷下半寸——那土松软如耕过千遍,经年深耕,根脉交错,早已不是一锄可毁的荒壤。
远处,辛元嘉牵一头老牛,扶一柄旧犁,正缓缓行于田垄之间。
犁锋入土,翻起黝黑沃壤,动作沉稳如歌。
范如玉立于田头,素衣如雪,手中捧着一册《田信录》,封面焦痕犹存,边角由细线密密缝补。
她俯身,将书轻轻放入犁沟深处,低语似祷:
“信不在纸,在土;法不在令,在心。”
泥土合拢刹那,春雷隐隐,地下似有回应——
新苗破土,齐发轻响,嫩绿如针,刺破残霜,簌簌之声连成一片,恍若万民同誓,山河低应。
而此时,千里之外的临安宫中,宋孝宗赵昚独坐御书房,手展密报。
烛光下,八个小字赫然入目:“蔡州民自立信,不赖官契。”
他凝视良久,未语,未怒,亦未笑。
终提朱笔,于卷末批下三字:
“此乃真治。”
风渐止,雨未歇。
辛元嘉与范如玉并肩行至泗州边界,暮色苍茫,黄沙卷地。
他忽驻足,俯身贴耳于地,良久不起。
范如玉轻覆斗篷于其背,低语:
“你在听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