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岸雪原,寒风如刀,割裂长空。
火光冲天而起,将乌云撕开一道赤红的口子,映照出五千伏冰将士的轮廓——他们匍匐在坚冰与积雪之间,甲胄覆霜,呼吸凝雾,却无一人擅动。
辛弃疾卧于前锋高岗之下,玄氅染血未干,掌中铁镐深嵌冻土,仿佛一尊从冰河中走出的战神。
他闭目凝神,非为休憩,而是以心御军。
过目不忘之能,在此刻化作一幅无形“兵心图”流转脑海:左翼三百死士距火矢营仅三百步,李铁头身先士卒,赤奴执金语诈门引路;右翼林小川率残部绕滩迂回,踏雪无声,已切入敌侧薄弱地带;中军主力伏冰待命,人人屏息,唯听主帅一令。
更奇者,风声入耳之际,他竟觉三军呼吸渐趋同步,心跳如鼓点暗合,仿佛天地间只余一种节律——那是兵与将、将与帅、帅与民心共振而成的杀伐之音。
“子时三刻,火起东南。”他轻语,声若游丝,却如谶言落定。
话音未落,东岗骤然爆燃!
烈焰腾空而起,火油泼地一点即着,顷刻成燎原之势。
李铁头一马当先,赤奴断后斩哨,三百死士如幽魂突入,刀光闪处,金兵尚在梦中便已喋血帐前。
火矢营本囤积大量箭簇、干柴、火油,一经点燃,炸裂之声此起彼伏,宛如天雷连击。
浓烟滚滚北卷,夹着火星四散,烧红了半边夜幕。
完颜突合正在中军帐中披甲,闻报大惊:“南军未渡冰河,何来火起?!”
亲兵颤声回禀:“宋旗已立东岗!火光之中,‘归正’二字灼目如烙,贼众高呼辛字大名,势不可挡!”
突合一掌拍碎案几,怒极反笑:“区区一面破旗,也敢称正朔?焚其旗!焚其魂!给我万箭齐发,片甲不留!”
然而为时已晚。
风助火势,烈焰已扑向粮草堆,继而蔓延至马厩、器械库。
金军阵脚大乱,鼓声仓促错乱,原本严整的防御阵型尚未展开,便被火势撕开裂口。
更有甚者,西滩方向传来呐喊——林小川残部趁乱突进,战旗虽破,却不倒不退,如砥柱立于风雪狂澜之中,竟使敌军不敢轻压侧翼。
此时南岸,范如玉立于高台,素手执鼓,眸光如星。
她望见北岸火起,心中明悟:奇袭得手。
当即挥手下令,命妇人将三处“火信”移至河滩高台,依北斗之形布列。
百姓不解,却纷纷效命,扛柴垒堆,以裙裹薪,投入烈焰。
火光跃动,形如斗柄指南,直指北岸战场。
她举起鼓槌,改击“急三连”——这是辛弃疾早年定下的暗号:火起即进,不动如山,动则雷霆。
鼓声急促,三响为节,穿透风雪,越江而来。
百姓见火信北移,皆知夫人大义,顿时群情激奋。
有老者跪地叩首,泣不成声:“吾儿随辛公北伐,今见火光,便是生还之兆!”少年持炬高呼:“辛公在前,我辈岂能后退!”妇人抱薪奔走,呐喊声浪如潮,汇成一片撼天动地的声海。
这声音,竟随风北渡,传入辛弃疾耳中。
他猛然睁眼,瞳中似有烽火燃尽千山。
那一瞬,他听见的不只是鼓声与呼喊,更是千万颗心在为这场渡河而跳动。
不是为胜,而是为信——信忠义不灭,信山河可复,信一人举旗,万民相随。
他缓缓起身,拂去肩上冰雪,目光扫过伏冰将士。
五千双眼睛在火光下亮起,如星罗棋布,静候一令。
风雪未歇,战火正炽,敌营已乱,心胆欲裂。
辛弃疾伸手,缓缓拔剑。
北风如啸,裂云穿甲,辛弃疾一剑指天,声若雷霆:“敌营已乱,心胆已裂——今夜不取突合首级,更待何时!”
话音未落,伏冰将士齐声怒吼,五千铁甲自雪原跃起,如怒潮破堤,自坚冰之上奔涌而出。
脚步踏碎寒霜,震得河面冰层嗡鸣作响,仿佛大地亦为之战栗。
火光映照下,刀锋泛着赤红的光,人影如龙,直扑金军中军腹地。
林小川抱旗在前,残破的“归正”大旗虽被烈焰燎焦边缘,却在风中猎猎招展。
他左臂缠布渗血,右肩负伤仍挺身疾行,每一步都踏出深深雪坑。
火光掠过旗面,“归正”二字竟似被血与焰重新点燃,愈显灼目——那不是墨迹,是千万北地遗民日夜所盼的昭告天下之信!
金军士卒望见,有认得此旗者,顿时色变:“这不是辛弃疾南归时所立之帜?当年他在济南举义,便是以此旗召聚忠勇……怎会至此?!”有人惊呼:“旗焚不灭,必有神助!”未及列阵,已有数队溃散,弓手弃弩而逃,马兵调鞍欲遁。
东侧火矢营残垣之中,李铁头浑身浴血杀出,钢刀卷刃犹自挥斩,身后三百死士皆以白巾裹额,口中高呼“还我河山”。
赤奴紧随其后,手持金军令符,连喝三声女真暗语,骗开两道辕门。
宋军如利锥穿革,直插敌营中枢。
粮草库接连爆炸,火球冲天而起,热浪掀翻帐篷十余座,浓烟滚滚蔽空,金军号令不通,彼此误击,阵势彻底崩解。
中军主力在辛弃疾亲率之下,势如破竹。
他策马当前,玄氅翻飞如翼,目光如炬扫视战场。
忽见前方帅台火光一闪,一人跃上高台——正是林小川!
少年将残旗狠狠插入雪地,旗杆入土三尺,稳稳立定。
他嘶声长呼,声透千军:“辛帅已至,淮北归正!凡我汉胄,岂甘为奴?!”
那一瞬,风止、火炽、人寂。
完颜突合正欲跨马突围,闻声猛然回首,只见那面残旗在烈焰映照下宛如天降符诏,火影摇曳间似有万民呼声自四野汇聚而来。
他手中弯刀“当啷”坠地,踉跄后退两步,喃喃低语:“非战之罪……乃信断也。南朝人心未死,我族何以镇之?”
辛弃疾遥立坡前,望着那面深扎于敌营心脏的旗帜,眼中竟无喜色,唯有一片沉静如渊的悲壮。
他轻启唇齿,语如低吟:“这一旗,不是插在敌营……是插回故土。”
话音方落,四面鼓角齐鸣,宋军三路合围之势已成。
金军残部困守中军大帐,箭尽粮绝,降者相属。
火光照彻雪原,染红千里冻土,仿佛天地也为之动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