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帅府,烛影摇红,香炉青烟未散。
圣旨已至,黄绫封角,墨迹犹润。
案上兵符匣半启,铜虎衔环,在灯下泛着冷光。
诸将列立两厢,甲胄铿然,皆面露喜色——十年沉寂,一朝还权,北伐有望矣!
有人暗中摩拳擦掌,有人低声议论军械调度,只待主帅一声令下,便要大宴三日,犒赏三军。
可辛弃疾却久久未动。
他坐在主位,指尖轻叩扶手,目光落在那道诏书末尾“此非朕命,乃天命也”七字之上,久久不语。
窗外夜风穿廊,吹得檐铃微响,仿佛天地仍在回音那场万灯北流的奇景。
他心中清明如镜:此番重掌兵符,并非庙堂开恩,实乃民心所向、天意难违。
然正因如此,更知肩上之重,不在兵戈,而在人心。
就在此时,辕门外马蹄声碎,泥浆飞溅。
一人破门而入,蓑衣滴水,满面尘土,正是斥候李铁头。
他扑跪于地,双手呈上一封密信,声音压得极低,却如雷贯耳:“湖口生变!秦猛据守鄱阳湖口,聚众三千,树‘清君侧’大旗,言辛公挟民自重,将为国蠹!寨中竖木为城,断桥阻舟,已斩三名传令使者,悬首示众!”
帐内霎时死寂。
诸将脸色骤变,刀柄齐握。
有人怒喝:“昔日亲兵校尉,今日竟敢反噬主公?当发精兵五千,踏平贼寨!”
“此等叛逆,留之何用?请主帅下令,我愿为先锋,取其首级献于帐前!”
“恐有内应,速锁江防,勿使消息外泄!”
群情激愤,杀声欲起。
唯辛弃疾不动。
他缓缓起身,走向案前,取出一册薄旧簿籍——《转运司将士功过录》,翻开至“秦猛”条目,指尖轻轻抚过那一行墨字:“绍兴三十二年,为护主帅,断右臂。”其下细录雪夜突围、血战断桥、孤身断后之事,字字斑驳,似染旧血。
良久,他合上簿册,收入袖中,声音低沉却清晰:“此非贼,乃痛极而狂。”
众人愕然。
他转身望向窗外,江州城外灯火零落,远处长江如带,黑水东流。
方才那场万灯浮江的异象虽已消散,但那份来自黎庶深处的呼喊,仍在他心间回荡。
他知道,真正动摇山河的,从来不是刀兵,而是忠魂无处安放。
“我不带一兵,去问一问他的心。”
语毕,帐中一片哗然。
“主帅不可以身犯险!”
“秦猛已失理智,焉知不会弑主以立威?”
“若遭挟持,北伐大计岂不毁于一旦?”
辛弃疾抬手止住喧哗,目光扫过诸将,最终落在内帘之后。
帘动,范如玉缓步而出。
她未着华服,仅披素绢,手中捧一布囊,针脚细密,边角磨损,隐隐透出血痕。
她走到辛弃疾身前,将布囊递上,声音平静如深潭:“这是他断臂那夜,你亲自为他包扎的裹布。边缘磨破了,血迹像梅花……你说,莫教他忘了自己曾为何人而战。”
辛弃疾接过,入手沉重。
刹那间,金手指开启——脑中“万灯图”悄然退去,取而代之者,乃“执念回响”。
画面浮现:风雪漫天,冰河裂隙纵横,年轻校尉背负昏迷主帅,右臂鲜血淋漓浸透雪地,一步一印,如梅开十里;某夜溃败,火光冲天,秦猛以剑割袍,血书“辛公速行,某断后”,独守断桥,直至矢尽援绝;再后来,他解甲归屯田司,寒冬饥民围县衙求粮,他跪地叩首,哀乞县令开仓,反被鞭笞三十,脊背绽裂,仍不起身……
影像渐暗,唯闻一声嘶吼:“我一生忠勇,换来的却是饿殍遍野、良将为奴!这天下,还有公道吗!”
辛弃疾猛然睁眼,眸中已有泪光。
他终于明白——秦猛所叛者,非他辛元嘉,乃是那个让忠者寒心、义者蒙尘的世道。
“他不是不信我,”他喃喃,“是不信这江山,还能容得下一颗赤胆。”
次日五更,雾锁长江。
一叶小舟离岸,无旗无甲,仅载三人:辛弃疾、范如玉、老仆辛伯。
舟头置灯一盏,灯罩上写着“和州张氏”,与昨夜万千民灯同源。
湖口寨近在眼前。
寨门紧闭,箭楼林立,火把如蛇信吞吐。
守军见舟近,弯弓搭箭,厉声喝止。
忽闻岸上疾呼:“让开!让我过去!”
周阿六奔至岸边,手持一面残破“辛”字令旗,旗角撕裂,血渍斑斑。
他高举旗帜,声嘶力竭:“我乃湖口渔户周阿六!十年前洪水破堤,全家困于屋顶,是秦校尉驾舟救我母子!此旗是他亲手所授,言‘持此可通辛营’!今他被困贼党,诸位若信辛公,便让我入寨传话!”
守军迟疑。
舟上,辛弃疾立于船头,脱去外袍,露出素衣,腰间无刃。
他仰首朗声道:“我来,非为平叛,乃为寻一人。若秦猛尚存半分旧心,请他出寨一见——我以身为质,不带寸铁。”
声音随江风扩散,掠过水面,穿透寨墙。
寨中寂静如渊。
片刻后,鼓声起。
咚——
三响,沉重如心跳。
寨门吱呀开启一线,月光从中泻出,照在一人身上。
秦猛披甲而出,独立月下,左袖空荡随风飘荡,右手按剑未出鞘,双目如寒星,直刺舟中身影。
他望着辛弃疾孤身立于舟头,身后仅一妇一仆,唇角忽然扬起,冷笑如霜。
寨中鼓声三响,如心脉搏动,震动湖面寒雾。
寨门缓缓开启一线,月光自缝隙泻下,照出一人孤影——秦猛披甲而出,铁甲斑驳,左袖空荡,在夜风中飘摇如招魂幡。
他独立月下,右手按剑未出鞘,双目如星,却冷似霜刃,直刺舟头那抹素衣身影。
辛弃疾立于船首,江风拂动鬓角白发,神情沉静如古井无波。
范如玉立于其后半步,双手紧握布囊一角,指尖微颤,却不曾退后分毫。
老仆辛伯默默蹲身,将灯盏稳置于舟心,火苗轻晃,映着“和州张氏”四字,与万千民灯同源共息。
秦猛目光扫过三人,唇角忽扬,冷笑如裂冰:“元嘉公如今也学会以情动人了?”声音嘶哑,似经年未饮清酒,“当年我为你断臂,血洒雪原,换来的是一纸调令,打发我去屯田司种稻!你说忠义,忠义在何处?你说北伐,北伐又在何方?十年沉寂,百姓饿死沟壑,将士老于荒屯——你可曾回头看过一眼?”
帐中诸将若闻此言,必怒发冲冠,拔剑而起。
然此刻舟上无人应声,唯江水拍舷,低语如诉。
辛弃疾不答,只缓缓从怀中取出那布囊,迎月高举。
破旧布巾展开,血迹斑斑,边缘磨损处针脚细密,隐隐透出昔日温热。
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寒夜,字字如钉入石:
“绍兴三十二年冬,雪深三尺,金兵围我于颍上。你为我挡箭,右臂尽碎,血染白雪十里。我亲手为你裹伤,用的就是这块布。你高烧三日,梦中唤母‘阿荞’,一句不休。我守你七夜,记下你每一句呓语。”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直视秦猛双目:“你还说:‘辛公若北伐,我愿为前驱;若死,葬我于汴梁城下,望见故土。’——今日你举旗反我,可还记得这布上之血,是为何流?”
秦猛身形骤震,瞳孔猛然收缩。
那块布在他眼中恍然化作十年前雪夜——火光映天,断桥残垣,他独守后阵,剑折矢尽,仍嘶吼着“辛公速行”;再后来春荒饥民围县,他跪求开仓,鞭笞三十,血染阶前,无人相救……一幕幕如刀刻骨。
他喉头剧烈滚动,仰天欲笑,却终未能发出声来。
良久,只吐出一句:“今夜不战——”
旋即转身,铠甲铿然,步入寨门深处。
最后一道身影消失前,沉声落下:“明日日出,你若敢入寨,我便听你一言。”
轰——!
寨门重重闭合,木闩落槽之声如雷贯耳,震得湖面涟漪四散。
守军默然收弓,火把依旧明灭,仿佛刚才一切未曾发生。
唯有周阿六手持旧令旗,伫立岸边,望着小舟良久,终低声叹道:“这旗上的血,原不是为了今日……”
舟上三人静默无言。
江风渐烈,吹乱辛弃疾衣袂。
范如玉轻轻接过血布,指尖抚过那朵干涸的梅花状血痕,低声道:“他不是不信你,是不信这世道还能容忠。”
辛弃疾闭目,心中执念翻涌。
金手指悄然再启——“万灯图”退去,幽光浮现,似有低语自记忆深处渗出:
“柳娘子咳血三月……县中无医,无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