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府学的朱漆大门在晨雾里半掩着,门额二字被露水浸得发暗。
辛弃疾的青骢马刚在照壁前停稳,程子修的玄色儒服便从门内闪出来——这位府学博士的广袖沾着墨渍,腰间玉牌撞在门环上,发出闷闷的响。
辛大人。程子修拱了拱手,袖中露出半截未写完的策论,今日讲的是时务,可不敢劳大人说兵事。他喉结动了动,目光扫过辛弃疾腰间那柄旧剑,剑鞘上破阵子三个字被磨得发亮,前儿有御史参你以讲学行鼓噪,上头特意交代......
辛弃疾翻身下马,范如玉伸手接过他的披风,指尖触到衣料上未干的江风,今日不讲兵,讲一棵树。
程子修的眉峰挑了挑,刚要再劝,却见辛弃疾已穿过戟门,往庭院去了。
庭院里的银杏叶落了满地,几个学子正蹲在墙根背书,见辛弃疾进来,慌忙起身作揖。
他也不说话,伸手接过李铁头从马背上解下的物什——是株枯槐,树皮皴裂如老甲,枝桠像铁叉似的戳向天空。
这树如何能活?辛弃疾将枯槐往地上一插,树根带起的土块砸在青石板上,诸位且说。
学子们面面相觑。
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攥着《论语》翻页,声音发虚:当......当施肥灌溉?
枝叶焦枯,灌叶何用?程子修抱臂冷笑,辛大人这是考农桑,还是考策论?
忽有细碎的脚步声从廊下传来。
扎着双髻的阿言挤开人群,手里还攥着半块炊饼——自前儿在瓜洲渡听了辛弃疾讲民为邦本,这童蒙教习便日日往府学钻。
他踮脚摸了摸枯槐的树根,又蹲下来扒开周围的土,从怀里掏出个粗陶水罐:得浇根。
水浇下去时,泥土发出的响。
阿言仰起脸,鼻尖沾着泥点:根在土中,叶在天上,不浇根,叶先枯。
辛弃疾蹲下来,与他平视。
晨光穿过银杏叶,在阿言脸上投下金斑:国亦如树。他指了指树根,民是根;又拂过枯枝,兵是枝;最后拍了拍地面,财是土,地是基,势是风——根不固,风一至,枝叶尽落。
程子修的手指在袖中绞紧。
他看见最前排的学子眼睛亮了,那个总捧着《大学》打盹的胖小子正掰着手指头数民、兵、财、地、势,连廊下扫地的老仆都停了扫帚,把耳朵往这边伸。
民为根
傍晚的茶肆里,阿言趴在案几上写竹片,墨汁溅在青布衫上。
他把白天的话拆成三字一句,笔锋走得飞快:北地乱,江南安。
辛公忧,不持鞍......民为根,不可残时,砚台被撞得晃了晃——隔壁桌的小乞儿正扒着窗沿听,手里的破碗掉在地上。
第二日清晨,杭州城的石板路上便飘起了童声。
阿言带着二十来个学童,每人举着片竹板,从府学前的牌坊开始诵唱。
卖糖画的老汉跟着哼,挑水的脚夫打着拍子,连蹲在城墙上晒太阳的老卒都直起了腰。
兵若起,自乡团......
老卒的眼泪砸在青石板上。
他颤巍巍摸出怀里的旧甲,铁片上的锈迹蹭了满手,却还是往身上套。
甲叶撞在腰间的酒葫芦上,发出空洞的响:我种过地,扛过枪,这把老骨头......他踉跄着跑到桥头,扯着嗓子喊,我愿为之!
范如玉是在第三个村子里找到那架织机的。
竹篾编的棚子下,十几个妇人正低头穿线,机杼声像雨打芭蕉。
她掀开随身带的布包,《忠魂录》的纸页被翻得发毛,这些地名上,圈着深浅不一的墨痕。
婶子们看。她铺开绢帛,用炭笔勾出淮河以北的轮廓,这是我们的山河。指尖划过二字时,一个穿蓝布衫的寡妇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双手上全是织补的老茧,我夫就死在蔡州。她的声音发颤,去年清明,我去江边烧纸,风把纸灰吹到北边去了......
范如玉轻轻反握住她的手,将炭笔塞到她掌心:您绣这蔡州,我绣宿州,咱们把山河绣进战袍里。她指着棚外晾着的粗布战袍,等义军穿上它,每走一步,针脚里的山河就跟着走一步——您夫的魂,也就跟着回家了。
三日后,范如玉抱着一摞绣袍回府学。
最上面那件的内衬里,还我河山四个字用金线盘成云纹,不仔细看,只当是普通的装饰。
寡妇把最后一针收进衣襟时,悄悄说:我在蔡州的位置多绣了七针,我夫属马,七是他的吉数。
程子修的书案上堆着七封弹劾信。
布衣传兵略,是乱政也!他拍着案几,茶盏里的水溅在问心堂的匾额上。
堂下坐满了学子,连廊外都挤着听壁脚的百姓。
辛弃疾坐在主位上,手里转着阿言送的竹板,上面民为根三个字被摸得发亮。
大人如何说?程子修的声音拔高了些。
辛弃疾不答,只冲门口招了招手。
阿言带着学童鱼贯而入,童声像清泉撞石:势为风,民为种,风过处,火自涌......
风过处,火自涌
沈十二的拍板声从窗外炸响。
这个穿月白短打的说书人斜倚在廊柱上,手里的醒木拍得噼啪响:那一夜,孤雁北飞,带的是江南的春信——您道这春信是啥?
是童儿嘴里的三字经,是妇人针下的山河图,是老卒身上的旧甲衣!
堂下的学子们慢慢站了起来。
那个总打盹的胖小子涨红了脸,跟着拍板哼;穿月白襕衫的少年握紧了拳头,指节发白;连程子修最得意的弟子都低下了头——他想起昨日路过桥头,看见老卒穿着旧甲在喊我愿为枝,那声音哑得像破鼓,却让他胸口发疼。
夜漏三更时,辛弃疾独坐在书斋里。
案头的《御金总论》被翻到章,烛火在得民者得势五个字上跳了跳。
忽然,他的太阳穴突突作痛——这是金手指启动的征兆。
眼前的虚空里,星火图缓缓展开。
江南七州的版图上,千百点微光如萤火升腾,每一点都裹着稚嫩的童声:民为根,不可残......他闭上眼睛,那些声音像潮水般涌进来,混着机杼声、拍板声、老卒的喊叫声,在脑海里撞出一片轰鸣。
原来,道可成风。他睁开眼时,眼角有些发潮。
窗外的梧桐叶沙沙响,有个细细的童音从墙根传来,带着困意的含糊:根在北,叶在南,不归不宁......
风掠过檐角的铜铃,发出清越的响。
辛弃疾起身推开窗,看见墙根蜷着个小乞儿——正是前日在茶肆扒窗的那个。
他怀里抱着半片竹板,上面民为根三个字被月光照得发亮。
大人。李铁头的声音从门外传来,杭州府的差役刚送了帖子,说明儿要......
说什么?
说是......说是要整顿学规李铁头的声音低了些,小的看见他们往府学墙上贴了纸,黑字写得老大......
辛弃疾望着窗外的月光。
风里有若有若无的墨香,像是新刷的浆糊味。
他伸手摸了摸案头的枯槐——不知何时,树根周围的土松了,露出点浅绿的芽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