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头血未干,暮色漫过箭垛,将杨破虏的影子拉得老长。
他跪坐在断刀旁,望着辛弃疾指缝间飘落的灰烬——那是方才被投入火盆的剿叛诏书,此刻正化作黑蝶,打着旋儿往护城河方向飘去。
你竟焚诏......朝廷命你剿我,你却焚之?杨破虏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粗粝的疼。
他喉结动了动,想起方才雷十三颈血喷在脸上的温热,想起十年前柳氏被金兵纵火烧屋时,辛帅也是这样站在火场里,眼里烧着和此刻一样的痛。
辛弃疾蹲下身,拾起那柄断刀。
刀身有半寸缺口,是当年在山东突围时磕的,此刻被暮色镀了层暗红。
他用袖口轻轻拂去刀刃上的尘土,递到杨破虏面前:此刀曾随岳武穆破金于朱仙镇,刀鞘刻着二字,非为杀友之器。
杨破虏的手悬在半空,像被烫着似的缩了缩。
忽闻城梯传来细碎的脚步声,范如玉提着裙裾登城,鬓边插的木簪沾着星点草屑——分明是混在流民里钻过草垛的痕迹。
她怀里抱着件染血的旧青布袍,下摆还粘着焦黑的炭灰,却被她用帕子仔细包着,仿佛捧着什么易碎的月光。
杨将军。范如玉将旧袍轻轻放在两人中间的城砖上,方才在旧宅灶台夹墙里寻到的。
杨破虏的瞳孔骤缩。
那是柳氏的嫁袍,成亲那日他背着她过青石板桥,她嫌他走得急,说当心扯了裙角,如今袍角却烧出个碗口大的洞,血渍从右肩漫到腰际,像朵开败的红梅。
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刚碰到布面,便触到内里缝着的布条——是柳氏的字迹,墨色已晕开,却还能辨出愿君勿忘初心六个字。
我吾矣!
我吾矣!杨破虏突然扑跪在地,将旧袍死死按在胸口,哭声撞在城砖上,震得垛口的残雪簌簌往下掉,她死于奸人之手,我却要带着八营兄弟去砍辛帅的头,何其愚也!他额角磕在城砖上,血珠渗出来,染红了柳氏的衣摆。
辛弃疾闭目,金手指在太阳穴突突跳动——这是过目不忘的本事又在追溯。
他看见杨破虏昨夜的梦境:雪原上,自己的背影越走越远,杨破虏追着喊辛兄!
辛兄!,喉咙却像被塞了团棉花,发不出半分声音。
你从未想反我。辛弃疾睁开眼,声音轻得像落在雪上的羽毛,只是这十年,没人听你说痛。
这句话像把钝刀,生生剖开杨破虏心口的茧。
他伏地叩首,额头的血在青石板上洇出个暗红的圆:吾非降你,乃归吾心。
城楼下方突然传来喧哗。
原忠勇营老兵周阿六扛着半幅残旗挤上台阶,旗面被箭射得千疮百孔,字只剩半拉心,字缺了右半边。
他把旗杆往城垛上一杵,震得灰尘簌簌落:八营兄弟听真!
杨将军未叛,叛者乃雷十三之流!
今辛公焚诏明义,杨将军归心,谁愿随我重举抗金旗?!
百余名甲士解下佩刀,声连成一片。
有人跪得急了,护心镜磕在砖缝里,发出闷响;有老兵扯下头盔,露出花白的鬓角,边哭边喊:末将愿随将军!
西门有动静!秦猛的声音从城下传来。
他带着亲兵堵在西门口,手里提着个被反剪的锦袍男子——正是方才混在甲士里的金使。
秦猛从那人怀里搜出卷密书,封泥上印着金廷的双凤纹,展开一看,赫然写着许杨破虏为荆湖北路节度使,共图宋廷。
范如玉命人在城门楼摆了张香案,将柳氏的旧袍和遗书供在中间。
她转身面对城下密密麻麻的百姓,声音清亮如钟:杨将军之妻柳氏,上月廿三死于主和党爪牙纵火!
她不是死于金人刀下,是死于自家朝堂的腐锈!
百姓私语如潮。
有老妇抹着泪说:怪不得前日里看见几个穿青衫的在杨宅附近晃......有少年攥紧拳头:原来我们骂杨将军叛贼,是骂错了!
街头说书人老周挤在人群里,听得眼眶发热。
当夜他就背着三弦进了茶肆,鼓板一敲,唱词便像泉水般涌出来:一纸遗书破千军,半件血袍定三军。
辛公不战收忠骨,焚诏焚尽天下嗔......曲声飘出茶棚,飘进营寨,士卒们放下酒碗静听,有人用袖口抹脸,有人把佩刀往桌上一磕,震得酒盏跳起来。
杨破虏解下腰间的兵符,铜制的虎符还带着他体温,递到辛弃疾面前:我愿率旧部随你北伐,不求官爵,只求一战雪耻。
辛弃疾没接,反而伸手扶他起来:符不在你手,而在你心。
明日,你我同赴归心祠,祭八营亡魂。
夜渐深,城头那面残旗仍在风里飘。
说书声裹着寒气钻进帐篷,钻进百姓的热炕头,钻进每个记得二字的人心里。
辛弃疾独自走到城外,仰头望星河。
他的金手指突然发烫,脑中那幅星火图上,鄂州的位置竟腾起簇新焰——微弱,却像野地里的艾草,倔强地往北方蔓延。
他对着星空轻轻说:这一路,我们不招兵,只唤魂。
归心祠外的野艾还未返青,可谁都知道,等春风吹过汉水,那里会漫山遍野地绿起来。
新立的忠勇八营碑石已经运到祠前,此刻正覆着油布,静静等着明日的晨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