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汉阳城还浸在晨露里,青石板上凝着层薄霜,像撒了把碎银。
城门洞开处,李铁头的先锋营已列成两排,甲叶相撞的轻响裹在风里,三百杆长矛斜指地面,矛尖凝着的冰珠在晨光里闪成一片寒星。
辛弃疾立在城楼二层的箭窗前,手中文牒被捏出浅浅折痕。
这纸用澄心堂纸写就的通关文牒,他昨夜在烛下改了三遍,最后只留“归心之使”四字——非俘非降,是他反复推敲的分寸。
楼下传来马蹄声,他探身望去,玄色直裰的身影正穿过矛阵,腰间雁形银簪闪了闪,像北归的雁群掠过云层。
“夜枭!”李铁头突然粗着嗓子喊了一声。
那玄衣人顿住脚,回头时李铁头已大步跨出队列,将手中酒囊甩过去。
酒囊撞在对方怀里,发出“咚”的闷响:“老子不跟你说虚的,这是营里兄弟凑的竹叶青,过了淮水别喝凉的!”他摸了摸腰间短刀,声音忽然低了,“阿霓的帕子,替我捎句——江南的莲,开得比北地早。”
完颜延寿接住酒囊,指腹蹭过囊上粗针脚的补丁。
他记得前日在营里,几个小兵凑在灶前嘀咕“绣帕子太女气”,最后用旧旗布缝了这酒囊。
喉间泛起热意,他仰头灌了口酒,辣得眼眶发酸:“好。”
城楼木梯传来细碎脚步声,范如玉提着青瓷香炉上来时,鬓角沾了点晨露。
她将香炉搁在窗台上,青烟立刻被风卷散,却仍有几缕缠在辛弃疾腰间的玉牌上——那是他们成婚前,她亲手雕的“弃疾”二字。
“油灯带了么?”她问,指尖抚过案上那盏青铜小灯,灯身铸着缠枝莲纹,是军祠里供了十年的长明灯。
辛弃疾点头:“方才让小顺子送下去了。”他望着楼下,完颜延寿正接过小灯,护在掌心里的模样像捧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范如玉忽然笑了:“我总想起那年在济南,你蹲在街头给要饭的孩子分炊饼,说‘他们要的不是饼,是知道有人肯蹲下来看他们’。”她取过灯芯,用银剪挑了挑,火星“噼啪”溅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里,“如今这灯,倒像块镜子,照见北地人心。”
城下忽然响起童声。
小禾禾骑在城墙垛口上,扎着两个羊角辫,手里挥着根柳枝当指挥棒:“守城门,莫畏寒,江南灯,照北还——”身后二十来个孩童跟着唱起来,声音像山涧里的泉,撞碎了晨雾。
完颜延寿仰起头,见最边上那个穿红棉袄的小丫头,正把半块烤红薯往他怀里扔。
红薯“啪”地落在脚边,裹着焦香的热气。
他弯腰捡起,突然想起阿霓总说“北地的雪再大,灶膛里总有烤红薯”,喉间那团热意终于漫上来,模糊了视线。
“大帅!”陆子昭的声音从楼下传来,带着小跑的喘息。
这星象官平日总板着脸看星图,此刻发冠歪在一边,手里攥着星盘:“子时三刻,紫微垣旁现客星!”他冲上楼,星盘“当啷”搁在案上,青铜指针还在晃,“客星色赤黄,自南向北,正应了《黄帝占》里‘将星侧现归心星,不战而屈人之兵’的卦象!”
辛弃疾的手指在星盘上顿住。
他忽然想起昨夜在军帐,烛火忽明忽暗时,耳边隐约有细语——像春冰初融的河,像老母唤儿的声,像千万人隔着千里山,轻轻说一个“归”字。
此刻陆子昭的话撞进来,那团模糊的声音突然清晰了,他望着北方,喉间发紧:“原来他们也在等……等一个能堂堂正正回家的天下。”
“报——”城门外的斥侯策马而来,马蹄溅起的冰碴打在城墙上。
“夜枭过了淮水,金狗的巡逻队围了他!”
辛弃疾的手指猛地扣住窗沿。
楼下范如玉的手也抖了抖,青瓷香炉“咔”地裂了道细纹。
李铁头抄起长矛就要冲下城,被辛弃疾一把拦住:“看。”
众人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雪地里,玄色身影立在金军刀丛中,怀里的小灯被举得老高。
金将的佩刀离完颜延寿咽喉不过三寸,却忽然顿住。
他探身看了看灯上“汉阳军祠”的刻字,又抓过文牒扫了两眼,刀尖“当啷”坠地。
“放行!”他吼了一嗓子,马蹄声里,完颜延寿的身影渐渐变成黑点,却又在十里外停住。
他转身朝着汉阳方向跪下来,额头抵着雪地,小灯在他身侧明明灭灭,像颗落进北地的星子。
“传我将令。”辛弃疾转身时,眼底的光比刀还亮,“各营暂停攻扰,改巡田亩、护商队、录北地流民姓名——”他指了指案上那本越积越厚的《忠魂志》,“要让襄阳的守将知道,我们不是来抢地的,是来给他们守家的。”
李铁头挠了挠后脑勺:“要是他们还不降?”
“人心若归,城门自开。”辛弃疾走到箭窗边,晨风吹得他衣袂翻卷,“下一战,我们要让敌人自己走下城墙——不是因为怕刀枪,是因为……”他望着北方渐散的雾,声音轻得像叹息,“是因为他们终于信了,江南的灯,真的能照到北地。”
汉阳城头的晨雾还没散透。
箭楼上,辛弃疾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落在城砖缝隙里的霜花上,像一柄收进鞘里的剑。
他伸手接住一片飘进来的雪花,看它在掌心里慢慢化了,露出底下刻着的“还我河山”四个字——那是他二十岁在济南城头刻的,如今跟着他转战了大半个江南。
远处传来打更声,“咚”的一声,惊起几群寒鸦。
它们扑棱棱飞过城楼,朝着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