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榻上的粗布被单又洇开一片淡红。
辛弃疾望着那抹血色从肩窝漫开,像极了二十年前山东义军营里,被金军马踏过的残阳。
范如玉的银针挑开腐肉时,他咬着牙没吭一声,此刻却觉得伤口在发烫,烫得他心口发慌——不是疼,是急。
药快好了。范如玉将药杵往石臼里一搁,转身时袖口沾了星点药渣。
她伸手去扶他,指尖触到他汗湿的脊背,又缩了回来,你这样硬撑,倒像当年在海州劫营,明明中了箭还骑在马上喊。
那箭伤可比这轻。辛弃疾扯动嘴角,伤口却扯得生疼。
他望着窗外山雾,雾里有松针的清香,混着药罐里的苦艾味,我总梦见《美芹十论》碎在秦淮河,可方才醒着时,倒想起在滁州当知州那回——百姓挑着新收的稻子堵在衙门口,说辛大人,这是您免了商税后,咱们头回吃饱饭
范如玉的手顿在药罐边。
她记得那回,辛弃疾在公堂上翻着账册直抹泪,说原来让百姓活下来,比杀十个金将都难。
此刻他眼里又有了那种光,像火折子擦着了,明明灭灭要烧起来。
拿笔墨来。辛弃疾突然撑着竹榻坐起,左肩的伤裂开,血珠子顺着胳膊往下淌,我要写《御金三策》。
你伤成这样!范如玉扑过去按住他,指甲几乎掐进他腕骨,前儿慧通师父说,这伤要养足百日——
辛弃疾另一只手扣住她手腕,掌心的老茧磨得她生疼,用我自己的血写。
竹桌上的油灯忽的一跳。
小满刚从后山回来,竹筐里的雪参还沾着冰碴子,闻言把筐往地上一放,凑过来看:雪?
能写吗?
我见猎户爷爷用鹿血画猎图,说这样山神看得清。
范如玉盯着辛弃疾发沉的眼,忽然松开手。
她转身从木箱里取出半块松烟墨,又拆了支狼毫笔,递到他跟前时,袖中滑落个小布包——是前儿她偷偷收的金疮药,想着等他疼得狠了再给。
辛弃疾接过笔,笔尖悬在残纸上方,忽然顿住。
他望着自己掌心里那道跟了二十年的老茧,淡金的光在茧子上流转,像有无数画面从脑子里涌出来:湖北转运司里,他攥着《美芹十论》跪在雨里等御使;江西平叛时,他带三百骑兵夜袭贼营,马刀砍缺了口;江州雪夜,他裹着毡毯在城头画江防图,手指冻得握不住笔......
势有张弛,锋有隐现。他轻声念着,笔尖蘸了血,在纸上重重落下,静非退,乃蓄也。
墨迹未干,血珠又渗了出来。
小满扒着他胳膊看,小脸上沾着草屑:大人写的是啥?
比我背的《三字经》难多了。
他是要把心志,刻进骨头里。范如玉伸手按住他发颤的手背,声音轻得像叹息,当年在济南,他为了抄《孙子兵法》,在藏书楼蹲了三天三夜,说字刻在纸上会烂,刻在心里才是刀
油灯芯炸了个花。
辛弃疾望着纸上的血字,忽然笑了:如玉说得对。
从前我总想着怎么破敌,现在才明白——若自己立不住,破再多敌也是空。他闭目凝神,那些在脑子里转了二十年的策论突然串成了线:湖北的税赋、江西的义兵、江州的江防......最后全聚在眉心,凝成两个字:。
范如玉见他眼底的雾散了,悄悄退到门边。
山风卷着松针吹进来,她裹紧了青布衫,忽然开口:临安的商路还通着。
我父亲当年在范氏药行的旧人,如今还在城南开药铺。
辛弃疾抬头看她,见她指尖绞着裙角,是当年在婚书上按手印时的模样:你想......
让小满扮成采药童,往药行送药。范如玉从袖中摸出三枚铜钱,在掌心叩得叮当响,这是我和周海蛟约的暗号,风起三钱——他现在在临安府当都头,能把消息传到该传的地方。
小满噌地跳起来,竹筐里的雪参骨碌碌滚出来:我能行!
我认得三百种药草,市集上的老药农都夸我!他蹲下身捡雪参,发顶的小辫晃得像只雀儿,再说了,我背药篓的时候,连狼都当我是棵会动的药草!
当夜,范如玉把一封密信塞进药篓夹层,又往里面添了把晒干的紫苏叶——这是她从前给周海蛟送伤药时的习惯,说是药香能盖过墨味。
小满抱着竹筐蹲在门槛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夫人放心,我明儿天不亮就走,赶在早市前到镇上。
三日后,小满的竹筐撞响草庐门时,筐里的紫苏叶早被揉得发皱。
他踹开半块松动的青石板,从底下摸出个油布包,手都在抖:虞......虞大人要裁撤江州的冬巡大阅!
说劳民伤财,还把簰洲的浮桩全撤了!
辛弃疾正在补《御金三策》的江防篇,闻言把笔往桌上一掷。
墨迹溅在浮桩锁江四个字上,晕开团黑晕。
他撑着桌子站起来,左肩的伤又渗出血,却笑出了声:好个劳民伤财!
他撤了浮桩,江防就漏了七寸——金军的楼船顺流而下,半日就能到建康!
范如玉递过帕子替他擦血,指尖碰到他发烫的额头:你要做什么?
写《江防八弊疏》。辛弃疾扯过张粗纸,蘸了浓墨,笔锋如刀,不署名,让商旅带到鄂州、庐州。
地方守将要保自己的辖地,总得看看这疏里写的——撤了冬巡,江堤谁修?
浮桩没了,水寨谁守?他写着写着,突然停住,再让人刻些竹片,写还我河山
小满歪着脑袋:写这干啥?山脚下的破庙墙上全是。
那是口号。辛弃疾摸出把刻刀,在竹片上重重划下,这是种子。他把刻好的竹片递给小满,送给猎户,告诉他们——拿这竹片去江州找王铁柱,他从前是我义军里的小队长,现在在江防营当百夫长。
竹片边缘刺得小满掌心发疼。
他望着辛弃疾眼里的光,忽然想起前儿在溪边,自己捡了块带纹路的石头,辛弃疾说这是古生物的化石,埋在地底下千百年,等哪天见了天日,能让后人知道从前有过什么。
是夜,黑黢黢的马蹄声碾碎了山月。
黑鹞子的佩刀挑开破庙的破门,刀光映出墙上的炭笔字:孤雁虽折翼,犹向北斗飞。
莫道山中客,不闻天下机。他挥刀砍断半根木柱,木屑溅在脸上,却没发现梁上那堆新落的鸟粪——底下的土坑里,埋着半块被雪参叶包着的虎符。
草庐后坡的老松树上,辛弃疾扶着范如玉的手站在树影里。
他望着破庙方向腾起的火光,摸了摸怀里的竹筒——里面是刚写好的《御金三策》第二十二页,锋藏于萤火,势起于微光几个字还带着墨香。
大人!小满的呼喊像只夜鸟从山脚下扑来,周都头捎信了!
簰洲的百姓夜夜举着灯巡江,说浮桩撤了,咱们的灯就是桩!
山风卷着松涛灌进衣领。
辛弃疾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像极了当年山东义军的火把。
他摸出块冷炊饼,是范如玉今早塞给他的,饼边还沾着芝麻。
咬下去时,他尝到了甜味——不是饼甜,是心里的火,烧得人喉头发热。
春寒料峭那日,辛弃疾已能拄着竹杖在林子里走两步。
他站在草庐前的石台上,望着山脚下蜿蜒的小路,忽然顿住。
范如玉的青布衫角从雾里露出来时,他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她怀里抱着个半旧的木箱,箱角磨得发亮,是当年离开济南时,他亲手给她打的嫁妆箱。
临安的药行说......范如玉抬头看他,鬓角沾着山雾凝成的水珠,周都头托人带话,《江防八弊疏》已经抄了三十份,跟着盐商的船下了江。
辛弃疾接过木箱,指尖触到箱盖上的铜锁——那是他用第一笔俸禄打的,刻着二字。
他望着范如玉被山风吹红的脸,忽然笑了:等天再暖些,该去会会那位黑鹞子
山雾渐渐散了。
远处传来小满的吆喝,是他又背着竹筐往山外去了。
竹筐里的药草沙沙响着,混着松涛声,像极了千军万马的脚步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