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城府衙的火盆烧得正旺,辛弃疾将最后一张名册推给案前的秦猛时,窗外的雪粒子正扑簌簌打在窗纸上。
亲兵校尉的虎口还留着平乱时勒出的红痕,他捏着那叠江西义勇册,指节关节捏得咔咔响:大人,这月支口粮、冬给寒衣的银子从哪儿出?
茶税盈余。辛弃疾拨了拨火盆里的炭,火星子溅起,映得他眉峰更显锋利,前日崔十七说茶户愿多缴三成税换官府护商队,你当我没听?他突然倾身,目光如刀划开秦猛的疑惑,这些乡兵昨日还在地里扛锄头,今日能举刀护百姓——等金人打过来,他们就是能认路的向导,能守寨的屏障。
秦猛喉结动了动,突然地单膝跪地,腰间佩刀撞在青砖上发出清响:若金人来,我等可为前哨!
起来。辛弃疾伸手虚扶,指尖触到对方甲胄上未擦净的血渍,那是前日追乱党时溅上的,不求速胜,但求扎根。他转身从书架抽出一卷《汉魏屯田制考》,书脊已磨得发白,你带两个识字的兄弟,把这些乡兵按籍贯编伍——浮梁的守茶山路,分宁的看修水渡,要让他们守自己的田,护自己的家。
话音未落,院外传来马蹄声。
范如玉掀帘进来时,鬓角沾着细雪,绿芜捧着个粗陶瓮跟在身后,瓮里飘出姜茶的甜香。茶农还是怕官。她将姜茶盏推到辛弃疾手边,指尖冻得通红,今日去了上梅村,老丈递税单时手直抖,说官差往年都是夜里来,见鸡抓鸡,见粮装粮
辛弃疾捏着茶盏的手顿住。
他记得三日前平乱时,那些被裹胁的百姓眼里的惶惑——他们不是要反,是被苛税逼得没路走。要取信于民,得让他们看见官和民坐一条板凳。范如玉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月白夹袄,不如立三老议事堂,每村推三个有威望的老人,跟官吏一起核税册、管仓廪。
辛弃疾拍案,震得茶盏里的姜茶荡出涟漪,明日让崔十七牵头,浮梁先试。
三日后的浮梁茶市,日头刚过正午。
崔十七站在晒茶场上,粗布短打被春风掀起一角。
他怀里抱着个漆木匣,匣里是各村交来的私账——往年茶商盘剥、税吏勒索的凭据。各位叔伯!他扯着嗓子喊,声线因激动发颤,我崔十七上月还跟着乱党冲官仓,是辛大人说民乱因官失责!
今日我烧了这些烂账,往后税册由三老和官府一起看,仓廪开了封条让百姓查!
话音未落,火盆里的私账腾起火苗。
人群中先是静得能听见茶篓里茶叶的沙沙声,接着爆发出欢呼。
有个白胡子老头挤到前面,颤巍巍摸出块黑黢黢的木牌:这是我家存了二十年的欠粮契,一并烧了吧!
辛弃疾站在茶市高处的茶楼里,看着火光映亮百姓的脸。
范如玉的手悄悄覆上他手背,两人掌心都沁着薄汗。看见没?他指着场中相拥的茶农,民心不是水,是地——你往里面播什么种,就长什么苗。
回到府衙书斋时,案头的《屯田练兵策》已铺了半桌。
辛弃疾解下官服搭在椅上,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素绢中衣——那是范如玉亲手缝的,领口还绣着株小松。
他提笔蘸墨,笔尖悬在茶税盈余四字上方,脑中忽然闪过平乱时的画面:山坳里的篝火、南谷粥棚前排长队的流民、崔十七举刀时眼里的光。
茶税可养义勇,义勇能护屯田,屯田多则粮足,粮足则驿道通......他低声念着,笔走龙蛇,五年之内,江西可蓄军粮二十万石,练精兵五千,控驿道三百里。最后一笔重重顿在十年之积四字上,墨迹晕开,像团待燃的火。
大人,崔十七求见。绿芜掀帘进来,手里捧着个粗麻包,他说山中有荒田千亩,流民愿垦,就是缺牛种。
辛弃疾拆开麻包,里面是把带泥的稻穗。拨官牛五十头,种子三百石。他提笔写了道手谕,让义勇屯田营护耕——兵在田边,民在田头,有事吹角集合,没事扛锄种地。
绿芜捧着文书要走,又突然顿住:还有茶粮互易所的账......她从怀里掏出个青布裹着的算盘,噼啪拨了几下,若八州推行,两年可省漕运银三万两!
辛弃疾揉了揉发涨的太阳穴,抬眼望见窗外柳梢泛绿,去把夫人请来。
春分那日,梅林残雪初融。
辛弃疾牵着范如玉的手登上城北的望仙峰,山风卷着新茶的清香扑面而来。
山脚下,荒田已翻作黑土,流民们正跟着义勇营的兵丁犁地,官牛脖子上的铜铃叮当作响;茶垄间,三老们举着税册,正跟税吏核对数字,偶尔爆发出一阵笑。
稼轩你看。范如玉指着远处,那不是崔十七?
可不,崔十七正帮着茶农抬茶篓,粗布衣服后背浸着汗,却笑得比山桃花还艳。
辛弃疾摸出随身带的狼毫笔,蹲在一块青石板上写下:待从头,收拾旧山河。
范如玉弯腰补上朝天阙三字,墨迹未干,山风就卷着纸灰般的轻雪落上来。
两人相视而笑,她鬓边的珠花闪了闪,像落了颗星子。
当夜,辛弃疾在书斋焚香静坐。
案头烛火忽明忽暗,将他的影子投在墙上,像面猎猎的旗。
他闭着眼,脑中兵势翻涌——不是山火,是黄河冰裂的轰鸣;不是乡兵举刀,是百万铁骑南渡的蹄声;不是流民求食,是万民举旗的呐喊。
春风就要来了。他对着烛火轻声说,声音里裹着二十年未熄的火,就在地底奔涌。
第二日卯时三刻,晨雾还未散尽。
辛弃疾着青衫出了府门,却没往厅堂去,而是拐上了东巷。
巷口的老车夫正擦着马车,见了他忙作揖:大人这是要去......
鄱阳湖畔三寨。辛弃疾扣紧斗篷,望着东方鱼肚白的天色,点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