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祭次日未时,江州校场的梧桐叶正被日头晒得发蔫。
钟九皋抱着半卷琴谱立在鼓车前,指尖还沾着隔夜未洗的朱砂——那是他昨夜在灯烛下反复修改祭舞节律时蹭上的。
乐正。辛弃疾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晨露未消的清冽。
钟九皋转身,见他腰间玉牌在风里轻晃,正是昨日祭典上被雨水浸过的那方。
把峒人祭舞改作军乐,前奏用他们的吟唱,鼓点取祭舞的节律。辛弃疾伸手抚过鼓面,牛皮蒙的鼓身还留着昨夜祭火的余温,名儿就叫《安魂谣》。
钟九皋的指节在琴谱上叩了叩,眼底泛起光:大人是要让降卒的歌,唱进汉军的骨缝里?
不是唱,是同息。辛弃疾的拇指抹过鼓边一道旧痕——那是前日岩生练阵时矛尖刮的,同息者,方可同战。
校场西头的混编营已经列开。
二十个降卒裹着靛青布衫,混在八十个着赭色号衣的汉军里,像青稻掺在黄麦中。
李铁头扯着嗓子喊,前排汉军却交头接耳,有人用矛杆戳同伴:听那破嗓子,跟哭丧似的。
岩生攥着叠阵矛的手青筋直跳。
他昨日才把阿爹的骨殖收进陶罐,此刻喉间还哽着祭典上没哭尽的泪。
身边的汉卒又笑了一声,他的指甲几乎掐进矛杆,却想起昨夜辛公在帐外说的话:他们笑,是因为怕生分。
你若先软了,这分就永远生着。
鼓车上传来一声清越的琴音。
钟九皋抱琴坐于鼓顶,指尖拨出峒人祭歌的调子。
岩生浑身一震——那是阿娘生前哄他睡觉时哼的调儿,带着苗岭晨雾的湿意。
他张了张嘴,声音细若蚊蝇:阿妹采蕨...山雾白...
闭嘴!右边的汉卒王二牛把盾牌往地上一磕,老子练兵是杀金人,不是听你们哭坟!
岩生的脸涨得通红,矛杆在掌心沁出汗。
忽觉肩头一沉——辛弃疾不知何时立在他身后,手搭在他肩上,热得烫人。
都听着。辛弃疾跃上鼓车,玄色官服被风掀起一角,这乐不是给耳朵听的,是给心跳的。他闭目,金手指在脑中翻涌:千军操演的画面如潮水漫过,每一声鼓点都撞在将士心口,每一句吟唱都和着步伐的节奏。
一、二、三。他突然睁眼,目光扫过整片校场,跟着心跳唱。
岩生喉间的哽咽突然松了。
他想起阿爹临终前的手,想起火头军多给的那半勺热粥,想起辛公在白幡上写血书时,掌心渗血的样子。
他仰起头,声音像破云的山雀:阿妹采蕨...山雾白——
王二牛的盾牌地掉在地上。
他望着岩生泛红的眼,忽然想起自己十岁那年,娘在兵乱中被金人砍了手,也是这样红着眼给他喂最后一口热粥。
他张了张嘴,粗哑的声音混进岩生的调子:阿爹砍柴...木成排——
校场里的声音渐次响起来。
降卒的吟唱带着山溪的清泠,汉军的和声裹着江汉的粗粝,像两条被暴雨冲开的河,突然汇进同一条河床。
钟九皋的琴音陡然拔高,琴谱上那个他昨夜新添的颤音,此刻正随着千人的呼吸震颤。
范如玉立在演武厅檐下,手里捏着半枚未织完的同心结。
阿霓蹲在她脚边,正教三个降卒妇人绕红线:先打个双钱结,再穿进吉祥结——一个妇人的手指被针戳破,范如玉忙掏出手帕替她包上:当心些,这是要送给同袍的。
夫人,岩生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范如玉转身,见他怀里抱着个粗布包,今早巡哨时,见张铁柱的手冻裂了...他蹲下身,从布包里掏出条灰布,这是我阿娘生前给阿爹补衣服的布,软和。
张铁柱是王二牛的同伍,此刻正缩着脖子往手心里哈气。
岩生抓住他的手,灰布裹上去时,张铁柱猛地一颤:你...你不恨我们?
辛公为我们的阿爹流了血。岩生的指腹擦过张铁柱掌心的裂口,他的血渗进幡子,也渗进我心里。
这话像颗火星,溅进校场的各个角落。
傍晚时分,火头军老周掀开饭锅时,发现降卒阿木正往汉军的碗里多舀半勺肉;二更天巡哨,李铁头撞见汉卒赵三正替降卒阿山补皮甲,两人头挨着头,在月光下轻声说些什么。
钟九皋是在子时来报的。
他踢开帐门时,琴谱上还沾着露水:大人!
今夜合练,《安魂谣》竟没指挥,自己就起奏了!
辛弃疾的烛火晃了晃。
他披了件外衣,跟着钟九皋往校场走。
三更天的月像枚冷银,校场里空无一人,只有九面战鼓如黑兽般立着。
钟九皋压低声音。
第一声震动来自西北角的鼓。
牛皮蒙的鼓面轻轻颤着,像有人在水下敲了面锣。
接着是西南,正北,东面——九面鼓次第轻震,声若游丝,却彼此应和,像千人心跳叠在一起。
辛弃疾的金手指轰然运转。
他闭眼,脑中三幅图渐渐重叠:军心图上,原本分散的红点正汇作江河,奔流向北;江防图里,关隘与营寨如臂使指,脉络清晰;屯田图中,新垦的土地冒出绿芽,根须扎进泥土深处。
这鼓声不是木头响的。他睁开眼,月光落进瞳孔里,是人心在震。
次日卯时,校场高台上立着个玄色身影。
辛弃疾负手而立,不发一令,只任晨风吹起衣摆。
李铁头率混编营列阵于下,八百人鸦雀无声,像片被霜打过的麦田。
钟九皋隐在鼓车后,指尖轻敲了下檀木梆子。
第一声鼓响自东而西。
降卒前排执叠阵矛,矛尖斜指天空,如林;后排汉军持盾,盾面映着朝霞,似墙。
岩生立在中军,手中令旗未展,阵势却自行推进——左军错步,右军旋身,竟转出破城三叠的杀势。
这正是辛弃疾昨夜在金手指中推演的阵型。
他望着演阵的将士,喉间发紧。
当最后一声鼓点消散时,八百人仍静立如松,连甲叶相碰的声音都没有。
非我驭兵。他对着风低语,乃兵与我同梦。
归帐时已近晌午。
岩生跪在帐中,掌心托着块乌沉沉的亲兵铁牌——那是辛弃疾腰间常佩的,边缘还留着他指节的温度。
若他日战于河北,岩生突然抬头,眼底有团火在烧,见杀我父母的金将,当如何?
辛弃疾在他对面蹲下,手抚上他后颈:复仇是人之常情。
可你若为将,是要杀一个仇人,还是救百个百姓?
岩生的喉结动了动。
他想起昨日张铁柱替他补皮甲时说的,想起今早阿木往他碗里多舀的肉,想起辛公掌心未愈的伤口。
他重重叩首,铁牌在地上撞出清响:愿随辛公,护家国。
深夜,辛弃疾独坐在案前。
他翻开《御金三策》,翻到第十三页时顿了顿,取过封条将那页仔细裹好,放进地窖的铁匣里。
墨迹未干的字在烛火下泛着光:兵非器械,乃心之延;鼓不击自鸣,乃令在血中。
窗外忽然传来隐约的鼓声。
他推开窗,见月已西沉,远处山坳里有星火闪烁,像是千军在暗处应和。
正出神时,帐外传来马蹄声。
秦猛掀帘而入,手里的急报还带着夜露的凉:周海蛟从湖口来,说发现金国密使乘小舟,要潜进江州。
辛弃疾捏着急报的手紧了紧。
他望着北方,那里有金军的大营,有未复的河山,有万千等他同息的心跳。
去把岩生叫来。他对秦猛道,声音轻得像风,今夜...有些事,得让他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