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海水如同浓稠的墨汁,无声地托举着这艘破旧的铁壳渔船。
船身锈迹斑斑,随着海浪起伏,发出不堪重负的“嘎吱”呻吟。
浓重的鱼腥味、汗臭的酸腐气息,还有劣质柴油燃烧的刺鼻烟雾,混合在一起,在狭窄、低矮的船舱里发酵,形成一股令人窒息的污浊空气。
昏暗的油灯在船舱壁上投下摇曳晃动的巨大阴影,如同扭曲的鬼魅。
张一清盘膝坐在靠近舱门的一个角落,身体随着船体轻轻晃动,仿佛一尊入定的石佛。玉虚真气在体内无声流转,驱散着疲惫,抚平着连日奔袭带来的焦躁。
胡菲儿苍白的脸庞和微弱的气息,如同烙印般灼烧着他的心神。
泰国!必须尽快抵达!这艘船是避开田中会社和九幽众眼线的唯一选择,再难熬也必须忍耐。
灵瞳蜷在另一个角落,头靠着冰冷的舱壁,似乎已经睡着,但微微颤动的眼皮显示他并未真正放松。
夜枭则像一尊冰冷的雕塑,背靠着舱壁,锐利的目光在昏暗中警惕地扫视着每一个角落,手指无意识地搭在腰间的枪柄上。
东郊的血仇和营救任务的紧迫感,如同两块巨石压在她心头。
突然,一股极其隐晦、却如同淬毒冰针般尖锐的杀气,毫无征兆地刺入了张一清的感知领域!
这杀气……冰冷、古老、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毁灭神性……虽然微弱且被极力压制,但那独特的气息,立刻点燃了他心中的警铃!
“是谁?”
张一清紧闭的双眼猛然睁开!瞳孔深处,精光一闪而逝!周身沉静的气息立即变得如同出鞘利刃,无形的威压让船舱内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探针,猛地穿透昏暗的光线,精准无比地锁定了杀气传来的源头——并非船舱本身,而是更深层!来自脚下甲板下方,某个极其隐蔽的狭窄夹层!
灵瞳和夜枭也在同一时间,被张一清爆发的气场所惊醒。
灵瞳一个激灵坐直身体,双手下意识地摸向腰间符箓。
夜枭更是瞬间进入战斗状态,身体紧绷,枪口已然微微抬起,冰冷的视线顺着张一清的目光望去。
“下面有人?”夜枭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金属般的寒意。
张一清没有回答。
他缓缓站起身,脚步无声,却带着千钧之势,一步步走向船舱中央那块看似严丝合缝、实则存在缝隙的甲板盖板。
他的右手虚握,玉虚真气在掌心无声凝聚,随时可以爆发出雷霆一击。
气氛绷紧到了极致!
油灯的火苗,似乎都因这无形的压力而停止了跳动。
就在这时——
“嘎吱……”
一声轻微的、带着生涩摩擦声的响动,从甲板盖板下传出。
盖板被从里面小心翼翼地推开了一条缝隙。
首先映入三人眼帘的,是一双眼睛。
一双在极度疲惫和惊惶中,依然保持着野兽般警惕与冰冷的眼睛!
这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屈的杀意,死死地盯住了站在盖板旁、气势迫人的张一清!
四目相对!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阿米娅!
那个曾在苏格兰高地“鹰巢堡”,如同幽灵般出现,以“湿婆之牙”带来致命威胁的湿婆神女!
但她此刻的状态极其狼狈。
一身黑衣早已被污秽和海水浸染,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勾勒出惊心动魄却带着伤痕的曲线。
脸上沾着污泥和暗红的血痂,几缕湿透的黑发黏在苍白的脸颊上。
那双深邃如恒河星辰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充斥着极致的疲惫、伤痛,以及……一种被逼入绝境的母兽般的凶狠!
但即使如此落魄,她的五官轮廓依旧带着惊心动魄、令人屏息的神性美感。
高挺的鼻梁上,那枚小巧精致的金环纳特在阴影中闪烁着微弱冷冽的光芒,仿佛是她最后的神性徽记。
她的一只手紧紧握着腰间——那里,张一清能清晰地感应到,那柄淬毒短刃——“湿婆之牙”冰冷刺骨的锋芒!
更让张一清瞳孔微缩的是,她此刻气息紊乱,显然受了不轻的伤,且经历了长时间的奔逃和巨大的消耗。
但她的眼神,却比在苏格兰高地时更加复杂!
那冰冷的杀意之下,是深不见底的疲惫、绝望,以及一种……如同护崽母兽般的、不顾一切的疯狂守护意志!
她的身体并未完全探出,而是以一种极其别扭的姿势挡在盖板缝隙前,仿佛在拼命护住身后的什么东西。
紧接着,一个小小的身影,怯生生地从阿米娅的臂弯,和盖板缝隙中露出了小半张脸。
那是一个约莫四五岁、金发碧眼的小女孩。
她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大大的眼睛里盈满了最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如同受惊过度的小鹿。
她小小的身体紧紧缩在阿米娅身后,细小的手臂死死抱着阿米娅的大腿,将脸深深埋进她沾满污迹的布料里,只露出那双写满惊恐的眼睛,瑟瑟发抖地看着船舱里突然出现的、散发着可怕气息的三个陌生人。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船舱里只剩下老旧引擎单调的轰鸣,和海浪拍打船体的声音。
张一清的目光,从阿米娅那双充满戒备、杀意、疲惫、绝望却又无比倔强的眼睛,缓缓移向她身后那个惊恐万状、如同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般,死死抱着她的金发小女孩。
这一幕,如同重锤,极具冲击力地撞击在张一清心头!
他立即明白了,阿米娅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为何如此狼狈,为何那冰冷的杀意中,会掺杂着如此浓烈的守护与绝望!
一个顶级杀手,带着一个明显是任务目标的小女孩,亡命天涯,甚至不惜藏身于偷渡船的肮脏夹层……这背后发生了什么,不言而喻!
灵瞳和夜枭也愣住了。
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完全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一个散发着危险气息的女杀手,和一个惊恐无助的小女孩?这是什么组合?
阿米娅的呼吸变得急促,握着盖板边缘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她认出了张一清!
这个在苏格兰高地——让她刺杀失败的目标!再加上他身边明显强大的两人,她知道自己此刻的状态绝无胜算,但为了身后的爱丽莎……她不能退!
一丝绝望的疯狂在她眼底燃烧,另一只手已经悄然探向腰后——那里是“湿婆之牙”的位置!
气氛紧张到了顶点!
只需一个火星,便会引爆致命的冲突!
张一清周身凝聚的真气并未散去,目光依旧凌厉如刀,审视着阿米娅的每一个细微动作,和她身后小女孩惊恐的眼神。
杀意与守护,亡命与脆弱……这矛盾的景象,却莫名地与胡菲儿被困的画面重叠。
他看到了阿米娅眼中的决绝,看到了爱丽莎眼中纯粹的恐惧——那恐惧,与胡菲儿可能的处境何其相似!
时间仿佛凝滞了数秒。
终于,张一清紧绷的肩线,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丝。
他虚握的右手缓缓松开,掌心凝聚的真气无声散去。
他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看了阿米娅和她身后的爱丽莎一眼。
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审视,有警惕,但最终,那冰冷的杀意如同潮水般退去,只留下一片深邃的、难以解读的平静。
他缓缓后退了一步,让开了盖板前方的空间。
这个动作本身,便是一个无声的信号。
灵瞳和夜枭惊愕地看着张一清。
夜枭的枪口微微放低,但眼神依旧冰冷警惕。
灵瞳则张大了嘴巴,看看张一清,又看看夹层里的阿米娅和爱丽莎,满脑子问号。
阿米娅紧绷的神经,并未因张一清的退让而放松,反而更加惊疑不定。
她死死盯着张一清,身体依旧保持着防御姿态,将爱丽莎护得更紧。
张一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平静,不带任何情绪,却清晰地穿透了引擎的噪音:
“上来吧。这里不是你的战场,也不是她的牢笼。”
他指了指船舱内相对干净一点的空地,然后便不再看她们,转身走回自己原先的角落,重新盘膝坐下,闭上了眼睛。仿佛刚才那剑拔弩张的一幕从未发生过。
灵瞳和夜枭交换了一个眼神。
夜枭沉默地收起了枪,但身体依旧保持着警戒姿态,目光不时扫过阿米娅。
灵瞳挠了挠头,虽然满心疑惑,但也学着张一清的样子,重新靠回舱壁,只是眼睛还忍不住好奇,瞟向那狼狈却美得惊人的阿米娅。
阿米娅的心脏依旧在狂跳。
她不敢相信,张一清就这么轻易放过了她?是因为她带着孩子?还是……另有图谋?
但眼下,她和爱丽莎确实需要喘息的空间。这狭窄污浊的夹层,几乎让爱丽莎窒息。
犹豫了几秒,看着张一清那仿佛入定的身影,阿米娅眼中的疯狂杀意终于缓缓收敛。
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疲惫和一丝难以置信的茫然。
她深吸一口气,虽然污浊的空气里,充满着浓重的海腥味,但也稍稍缓解了胸口的窒闷。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爱丽莎,动作有些僵硬地从夹层里爬了上来。
爱丽莎全程死死抱着阿米娅的脖子,将脸埋在她颈窝里,小小的身体抖个不停。
阿米娅抱着爱丽莎,在船舱远离张一清三人的另一角,找了个相对干燥的地方坐下。
她依旧保持着高度的警惕,身体微微侧向张一清的方向,一只手始终虚按在腰后,目光如同受伤的野兽,冷冷地扫视着船舱里的每一个人。
船舱内的气氛,依旧压抑而诡异。引擎的轰鸣和海浪的拍击是唯一的背景音。
一方是肩负血仇与营救使命的玄能组精英。
另一方是带着小女孩亡命天涯的叛逃杀手。
在这艘驶向未知凶险暹罗湾的偷渡船上,命运将他们抛入了同一个狭小的空间。
张一清闭目凝神,心中并非全无波澜。阿米娅的出现是个巨大的意外,也是一个潜在的不稳定因素。
但他最终选择了“放过”。
并非心软,而是在那双写满恐惧的小女孩眼睛,和胡菲儿可能的绝望之间,他看到了一丝残酷的共性。
更重要的是,此刻他的首要目标只有一个——胡菲儿!
任何节外生枝,都可能耽误宝贵的时间。只要阿米娅不主动发难,他愿意暂时维持这脆弱的平静。
阿米娅抱着怀中渐渐因疲惫和恐惧而昏睡过去的爱丽莎,感受着那微弱却真实的心跳。
她看向闭目养神的张一清,眼神复杂难明。
这个曾经差点命丧她手的华夏男人,为何会放过她和爱丽莎?前方是组织无休止的追杀,身边是曾经的刺杀目标……前路,比这黑暗的海面更加迷茫。
破旧的渔船,载着心思各异的乘客,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波涛中,向着危机四伏的暹罗海岸,继续破浪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