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到半日的脚程,一片远比野狐原散落的集市喧嚣几十倍的嘈杂声浪便扑面而来。
绕过最后的山梁,一个规模颇大的坊市如同疮疤般镶嵌在山谷平缓地带。
放眼望去,人头攒动如蚂蚁,各色破烂旌旗有气无力地耷拉着,简陋的棚屋,歪斜的石台,直接铺在泥地上的摊位密密麻麻挤在一起,一直延伸到远处烟雾缭绕的山脚。
这便是野狐原一带最大的散修聚集地,河曲坊市,真正的法外之地。
云清正下意识地用袖子掩住口鼻。
这人太多了,鱼龙混杂,对她这种恨不能隐形的人来说,简直是噩梦一样的。
走在前面的墨规一顿,声音传来:“太显眼。”
云清正偷偷翻了个白眼。
废话!还用你说?
但她低头瞅了瞅自己这身打了好几个补丁的旧袍,再瞥一眼墨规。
即使换了那身玄色华服,这家伙的身形气质依旧跟周围格格不入,像颗掉进煤堆里的珍珠,还是自带聚光灯的那种。
确实,卫长风那俩祸害估计还没走远,这么大摇大摆进去,跟插标卖首没啥区别。
她心里嘀咕着,就见墨规已经径直走向坊市入口一个卖杂货的破烂摊位。
那摊主正叼着草根打盹。墨规也没问价,手指一弹,一大块灵石精准地落入摊主怀里,然后他挑了两套最灰扑,质地最粗糙的粗布麻衣,一男一女式,又拿了些深色石粉和一套一看就劣质的胭脂水粉笔之类的。
大概是给那些爱美的低阶女修画符或者化妆用的。
“换上。”
他将那套女式的粗布裙塞给云清正,自己则拿起另一套和那些化妆品,跑到了一堆两人多高的木料后面去了。
云清正捏着那套扎手的衣服,叹了口气。
行吧,王二狗和刘翠花就王二狗和刘翠花吧。
她找了个相对隐蔽的角落,手忙脚乱地套上那身灰不拉几的裙子,又把头发胡乱挽成一个村妇髻,又故意往脸上抹了点泥灰。
等她折腾完出来,墨规也已经换装完毕。
深灰色的衣料裹在他身上,依旧掩不住那份挺拔姿态,但好歹没那么扎眼了。
他脸上用了些深色颜料,肤色暗沉了些许,眉毛也被描粗,配上那顶破旧的斗笠和微微佝偻起来的姿态,乍一看倒真像个沉默寡言常年山里讨生活的穷猎户。
虽然……云清正觉得他这低调得还是有点过于刻意,走路步子迈得那么稳,一点都没有普通散修那种惶惶感觉。
“走。”墨规(王二狗)压低声线,头也不回地汇入了人流。
云清正(刘翠花)赶紧低下头,学着旁边一个妇人的样子,缩着脖子,小步快走跟上,心里却在疯狂吐槽:走慢点会死啊!装不像就别装!这么谨慎干嘛,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懂不懂!
坊市内更是混乱不堪。
叫卖声、争吵声、讨价还价声几乎要掀翻破旧的棚顶。
地面也是泥泞不堪,混杂着不知名的污渍。
摊位上的东西五花八门:有断刀、蔫头耷脑的毒草、看起来像从哪个坟里刨出来的古董、还有关在笼子里龇牙咧嘴的低阶小妖啥的。
云清正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被那些挂着炼器材料招牌的摊位吸引,地核晶的事情还得研究,上哪找这种能人异士呢。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刚艰难地挤过一个被围得水泄不通的赌石摊子,云清正眼角余光猛地瞥见前方不远处,两个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鲜明身影——正是卫长风和云承意。
他们似乎在一个卖成品灵器的摊位前驻足,卫长风正拿起一柄长剑打量着。
云清正心里咯噔一下,下意识就想往人堆里缩。
墨规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他手臂挡住了她后退的趋势,随即极其自然地拉着她胳膊,拐进了旁边一个草药摊位后面,借着熙攘人群和堆积如山的药草麻袋的遮挡,开始暗中观察。
卫长风和那摊主交谈了几句,似乎没看到特别中意的东西,将长剑放下,便与云承意继续朝坊市深处走去,方向是挂着炼器与定制招牌的两层木楼铺子。
云清正和墨规对视一眼,彼此都知道机会难得。借着人流和摊位的掩护,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那两人果然走进了一家名为“百炼阁”的铺子。
这铺子在这片混乱中算得上鹤立鸡群,是栋两层的木结构小楼,门面整齐些。
楼下只有一个赤着上身的伙计在门口的火炉旁锻打一块烧红的铁条,火星四溅,对进出的人爱搭不理。
屋内似乎没有其他客人,显得有些冷清。
墨规在街对面一个卖符纸的摊位前停下,假装挑选,目光却锁定了百炼阁的门口。
“你在这等着。”他低声道,示意云清正在原地待命。
但云清正哪里按捺得住那颗被仇恨和好奇灼烧的心。
她见墨规的注意力似乎全在监视出入口,又瞅准那打铁的伙计正抡锤子抡得投入,便心一横,牙一咬,弓着腰,贴着墙根,嗖地一下溜进了百炼阁敞开的门内。然后屏住呼吸,蹑手蹑脚地踏上了楼梯。
二楼比楼下更显安静,只有寥寥三四间关着门的雅间。
她竖起耳朵,仔细分辨,很快捕捉到最里面那间房里隐约传来让她恨之入骨的声音。
她踮着脚尖,一点点挪到那间房的门外,将耳朵死死贴在门板上,连呼吸都放轻。
里面的谈话声断断续续,却像惊雷一样炸响在她耳边。
“…须弥山看管最严…‘金刚印’…需从长计议,不但要寻找内应…还要……”
“…那弦月瑶池的‘幻月镜’…明年西山交流会或是机会,他们和青岚宗交往甚密,应该不难…”
“…关键是速度…必须在那些老家伙察觉前…凑齐…”
“…师尊已联络了……宗内部的人…里应外合…把握更大…”
他们…在谋划抢夺各大宗门的镇派之宝!?
须弥山!弦月瑶池?他们想干什么?!
凑齐这些宝物?里应外合?她前世只知道卫长风野心勃勃,却不知他疯狂至此。这已不仅仅是争夺掌门之位了,这是要撼动整个修仙界的根基!……
前世一些模糊的记忆碎片疯狂涌现:天枢掌门看似意外的渡劫失败;几位持不同意见的长老接连遭遇意外;卫长风实力那不正常的暴涨……冷汗瞬间浸透了她的后背,黏腻地贴在衣服上。
她只顾着恨,只想找卫长风报仇,却从未深思过他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庞大的阴谋!
自己前世到底是不小心撞破了他的什么秘密?还是自己本身,对他那疯狂的计划而言,有着某种尚未知晓的价值,才招致杀身之祸?
如果是后者……那这一世……
极致的恐惧让她头皮发麻,下意识地想要后退,离这扇门远一点,仿佛里面是噬人的深渊。
然而她忘了自己正站在楼梯口的边缘。
一脚踏空!
她短促地惊叫一声,身体瞬间失去平衡,手在空中胡乱抓挠了几下,却什么也没抓住,整个人不受控制地朝后仰倒,顺着那陡峭狭窄的木楼梯咕噜咕噜地滚了下去。
楼下的墨规刚觉得不对正想上去查看,刚踏上一级楼梯,就见一个灰扑扑的人影惊呼着从上面翻滚而下,手脚并用结结实实地撞进他怀里。
那冲击力着实不小,墨规完全没预料到这种“人肉炮弹”式的袭击,脚下那破旧楼梯本就吱呀作响不甚牢固,他被撞得闷哼一声,竟被云清正这天降横祸撞得也向后倒去。
砰!——哐当!
稀里哗啦!
……
两人顿时狼狈不堪地滚作一团,从楼梯口跌落到一楼还算宽敞的地面上来,还带倒了一个放在旁边不知道装了什么零碎部件的木筐,东西撒了一地。
巨大的动静瞬间吸引了店里店外零星几个人的目光,连门口那打铁的伙计都停下了锤子,愕然的望过来。
墨规被摔得眼冒金星,后背着地,身上还压着个七荤八素的云清正,帽笠也歪了,好不容易维持的“王二狗”形象毁于一旦。
他脸色黑得要死,胸腔里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怒火和深深的无力感。
这女人是麻烦精转世吗?!
二楼那间雅间的门被猛地拉开。
卫长风和云承意站在门口,面目不悦,又极其警惕的看着二人。
云清正摔得骨头都快散架了,头晕眼花,头上的破头巾和假发髻早就歪斜散开,脸上那劣质的妆容也蹭花了大半,红一道黑一道,露出底下原本清秀的轮廓,几缕发丝被汗水黏在额角和脸颊,看起来既滑稽又可怜。
墨规挣扎着想把她从身上推开。
“怎么回事?何人在此喧哗?”卫长风的声音带着温润表象下的一丝冰冷,居高临下地问道。
云承意的目光则像探照灯一样在云清正那花了妆的脸上来回扫视,眉头越皱越紧。
云清正心里叫苦不迭,肠子都悔青了。
眼看墨刚撑起身子,似乎想开口解释——估计也没什么好话。
她一个激灵,求生欲瞬间爆棚,猛地从他身上翻滚下来,也顾不上浑身疼痛,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点头哈腰,脸上挤出一种混合着谄媚的笑容,捏着嗓子用一种尖细古怪的腔调抢先尖声道:
“对不住对不住!真是惊扰二位仙师了!小的…小的是隔壁街‘王记炼器坊’新来的学徒刘翠花!”她胡乱指了指正黑着脸爬起来的墨规,“这…这是俺哥王二狗!俺们掌柜的让俺们过来给百炼阁的掌柜送…送新淬炼好的黑铁锭!结果这破楼梯太滑!俺没走稳…摔了摔了…真是对不住!俺们坊里淬炼的火候那可是一绝!掌柜的都说好!经久耐用!价格公道!童叟无欺……”
她生怕对方不信,绞尽脑汁地把能想到的推销词都往外蹦,说得唾沫横飞乱蹦,演技浮夸至极,丝毫没注意到自已脸上的伪装已经彻底破产,那张熟悉的脸庞在花掉的妆容下若隐若现。
墨规刚站稳,就听到她这一长串不打草稿的瞎话,再看到她那张惨不忍睹的脸,他的眼角控制不住地剧烈抽搐起来,嘴角也微微歪斜,试图用凌厉的眼神杀死她。
蠢货!别说了!看看你的脸!快闭嘴!
我靠别说了大姐!快点闭嘴啊!
墨规赶紧戳了她一下。
然而云清正完全沉浸在自己的剧本里,求生本能压倒了一切,根本没接收到他的目光与肢体信号,还在那滔滔不绝地夸“自家”那子虚乌有的炼器坊,甚至开始吹嘘能接各种特殊定制。
卫长风起初只是不耐地听着,目光随意扫过,但渐渐地,他像是感应到了什么,眼神微微一凝,落在云清正那张花里胡哨的脸上。
一旁的云承意则一直冷眼打量着,忽然,她像是终于确认了什么,眼睛猛地眯起,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云清正?竟然是你?!你这废物还没死?还打扮成这副鬼样子在这里丢人现眼?”
滔滔不绝的吹嘘声戛然而止。
云清正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像是被人迎面泼了一盆冰水,从头凉到脚。
她眼睛瞪得溜圆,瞳孔因极度震惊而收缩,整个人都僵在了原地,大脑一片空白。
认出来了?!怎么可能?!
她都变成这样了!完了!全完了!
一旁的墨规终于忍无可忍,极其无奈地闭上了眼睛,抬手用力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他就知道!
他深吸一口气,然后朝着彻底傻掉的云清正的方向,极其轻微地耸了耸肩。
我提醒过你了,蠢货。别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