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海边，玻璃底船已经泊在码头边，白色的船身，不大，能坐七八个人。他们上去时，船家笑着打招呼，帮林国栋扶着船舷，怕老人脚下滑。船开得慢，马达的声音很轻，贴着海面走，几乎听不到噪音。海水清得不像话，能看见底下的沙子，一粒一粒，白花花的，随着船的移动往后退，偶尔有小鱼从船底游过，影子在玻璃上闪一下就没了。
林国栋趴在船边的栏杆上，脸凑得特别近，鼻尖都快碰到玻璃了。玻璃上沾了他的呼吸，起了层薄雾，他就用袖子擦一擦，擦干净了再接着看，眼睛瞪得圆，像个好奇的小孩。“沉舟，你快来看这个！”他忽然喊，手指隔着玻璃指了指底下，“这珊瑚怎么是圆滚滚的？跟小皮球似的。”
陆沉舟走过去，弯腰站在老人旁边，也往玻璃底下看。阳光透过海水照下来，把珊瑚照得透亮，浅粉色的，一团一团堆在沙子上，确实像小皮球。他手指轻轻点了点玻璃上对应的位置，声音放得温和，还带着点耐心：“这是脑珊瑚，长得就像人脑的纹路，您看旁边那几道沟，是不是很像？底下藏着小虾米，一有动静就往缝里钻。”
林国栋眯着眼睛看了会儿，果然看见几只透明的小虾米在珊瑚缝里窜，笑着拍了下陆沉舟的胳膊：“还是你眼尖，我这老花镜不行，看东西模模糊糊的，得凑这么近才能看清。”他说着，又转头喊林薇，“薇薇，快拿手机拍下来，回去给你妈看看，让她也见识见识这海底的玩意儿。”
林薇应着，拿起手机，镜头对着玻璃底下的珊瑚和小虾米，按下快门。拍了几张，她把镜头转过来，对着陆沉舟和林国栋——陆沉舟正侧着身，耳朵凑向林国栋，听老人说话，嘴角弯着一点，眼神里带着笑，看起来特别放松。可林薇的目光落在他的左手上——他的左手插在休闲裤的斜袋里，不是松垮垮地放着，而是指节抵着袋口内侧，指尖大概就贴在手机壳上。她知道，那手机一刻都没离过他的感知，哪怕是在陪老人看珊瑚、说闲话的时候，他也没敢把注意力完全放下来。
船往保护区最深处开，海水颜色慢慢变深，从浅蓝变成了靛蓝，底下的珊瑚也多了起来，红的、黄的、褐的，缠在一起，像一团团彩色的云。就在这时，陆沉舟的手机又震了一下，这次的震动比早上那下明显，连他插在裤袋里的手都跟着动了一下。他没避开，也没犹豫，直接把手机从袋里掏了出来，解锁，低头看信息。林薇站在他旁边，能看见他的眉头轻轻蹙了一下，眉心又拢起那道浅纹，可也就一两秒的功夫，那道纹又舒展开了，手指在屏幕上点了几下，发完消息，把手机揣回袋里，转身又走到林国栋身边，接着听老人说刚才看见的小鱼。
“工作上有什么事吗？”林国栋也注意到了他掏手机的动作，放下扶着栏杆的手，转头问他，语气里带着点关切，“要是忙，你就先处理，不用一直陪着我们，我跟薇薇在这儿看也一样。”
“没事，爸。”陆沉舟笑着摇头，伸手帮林国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领，“就是高远问我下周回程的航班时间，怕到时候票不好买，提前确认一下。”他说得自然，语气也轻松，听不出一点破绽。
可林薇知道他在说谎。确认航班不用这样——如果只是确认机票，他看信息时的眼神不会在那一瞬间变得锐利，像猎鹰突然锁定了目标，那眼神她太熟悉了，以前他执行任务前看目标资料时，就是这个样子，冷，准，带着股不容错漏的劲。她没戳破，只是走过去，挽住林国栋的胳膊，笑着说：“爸，您别担心，他那点事一会儿就处理完了，咱们接着看珊瑚，前面还有更漂亮的呢。”
午后，他们回别墅休息。林国栋坐了一上午船，有点累，回房躺下小睡，还嘱咐林薇晚上想吃海鲜，说海边的海鲜新鲜。林薇应着，送他到房门口，看着他关上门，才转身走到露台。露台摆着两张藤编椅，一张小茶几，她把手机放在茶几上，点开相册，一张一张划着上午拍的照片。有珊瑚的，有小鱼的，更多的是林国栋的——老人趴在船边看玻璃底的样子，笑着指小鱼的样子，跟陆沉舟说话时的样子，每一张里，老人的脸上都带着笑，是那种卸下了家里琐事、真正放松下来的笑。
她选了几张拍得好的，发给苏婉。苏婉回复得快，没几秒就发来了消息：“我的天，这海也太蓝了！珊瑚也好看，比我在网上看的照片还美！张猛刚才凑过来看了，说等孩子出生，咱们两家一起去海南度假，他还说要学冲浪，带孩子玩沙子。”后面还附了个笑脸表情，透着股期待的劲儿。
林薇看着这条消息，手指在屏幕上停了半天，心里却有点沉。她对着那个笑脸表情，想打“这边海确实好，等你们来”，又觉得这话有点空，删了，改成“等你们来，我带你们去吃今早那家早餐店的包子，还有这边的椰子鸡，苏婉你肯定爱吃”。发送之后，手机放在茶几上，风从露台吹过来，带着点海水的咸，吹得屏幕慢慢暗下去，她才发现自己的指尖有点凉，跟早上摸着陆沉舟的手时一样凉。她抬头望向书房的门——深色的木门关得严实，里面没一点声音，不知道陆沉舟在里面处理那些“例行汇报”时，脸上是不是又恢复了那种紧绷的神情。她有点怕，怕那些藏在手机里的消息，会打破这几天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打破林国栋脸上的笑，打破苏婉说的那种期待。
露台的风还在吹，旁边的椰子树叶子“沙沙”响，一片枯黄的叶子落下来，飘到她的脚边。她捡起来，摸了摸叶子上的纹路，硬邦邦的，边缘都卷了。她把叶子放在茶几上，又拿起手机，翻到早上拍的那张陆沉舟和林国栋的合照——照片里，陆沉舟扶着林国栋的肩，林国栋指着玻璃底笑，阳光落在他们身上，暖得晃眼。可她知道，这份暖背后，藏着陆沉舟没说出口的事，像海面下的暗流，看不见，却一直在动。
傍晚时分，书房的门终于开了。陆沉舟从里面走出来，换了身衣服——一件浅灰色的短袖，领口拉得平整，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旧手表。那手表是他们刚结婚时她送的，表盘边缘磨得有点花，表带也换过一次，他却一直戴着，说戴着顺手。他走出来时脚步放得轻，经过客厅的茶几，看见林薇早上丢在那儿的发圈——粉色的，上面有个小蝴蝶结，是上午看珊瑚时被风吹掉的——他顺手把发圈捡起来，揣进了口袋，然后才往露台走。
“晚上想吃什么？”他走到林薇身边，很自然地伸出胳膊，揽住她的腰，掌心贴在她的后背，温度传过来，暖融融的，“我刚才在网上查了，附近有家椰子鸡做得不错，评价挺好，去尝尝？”
林薇靠在他怀里，耳朵贴着他的胸膛，能听见他心脏“咚咚”跳的声音，稳，有力。可她也敏锐地察觉到，他后背的肌肉有点紧绷，不是放松时那种软乎乎的感觉，而是像拉满了一半的弓，看着松，其实没卸力。就像他们下午在船上看见的海面，表面平平静静，底下却藏着暗流，稍微一使劲，就能翻起大浪。她抬起头，看着他的脸——他脸上带着笑，是那种轻松的、带着点期待的笑，仿佛下午在书房里那些发消息、看信息的事从未发生过，仿佛他这一下午只是安安静静地看了会儿文件。
“好啊。”她轻声应道，伸手环住他的腰，手指轻轻碰了碰他后背紧绷的肌肉，假装没注意到他笑容背后的那点凝重，“我还没吃过正宗的椰子鸡呢，听说汤特别鲜。”
陆沉舟低头看她，嘴角弯得更明显了点，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手指蹭过她的发尾：“鲜，网上说他们家用的是现砍的椰子，汤里只放椰汁和鸡肉，不搁别的调料，正适合爸的口味。”他说着，松开揽着她腰的手，拉起她的手，“走，喊爸起来，咱们早点过去，免得排队。”
林国栋睡得香，喊他的时候还揉了揉眼睛，坐起来愣了几秒才反应过来，笑着说：“行，去吃椰子鸡，正好我也饿了。”他换了件深色的短袖，跟着他们出门，脚步还是稳，嘴里还念叨着下午看见的珊瑚，说回去要跟老战友们显摆显摆。
夕阳快落山了，把天空染成了金红色，连海面都跟着变成了金色。他们沿着海滩往餐厅走，沙滩上的沙子被夕阳晒得暖烘烘的，踩上去软乎乎的，陷进去小半只脚。林国栋走在中间，手里捏着刚才在别墅门口捡的小贝壳，时不时低头看一眼，又抬头往海里望——远处的渔船正往回港的方向开，船帆上染着夕阳的光，像一块金色的布。
“这夕阳真好，比家里阳台看的亮多了。”林国栋笑着说，停下脚步，指着远处的渔船，“沉舟，你看那船，是不是要靠岸了？晚上说不定能买到刚捞上来的鱼。”
陆沉舟走在他左边，一手扶着他的胳膊，防止他被沙子滑到，听见他的话，就顺着看过去，笑着点头：“应该是回港的，要是明天有空，咱们去码头看看，说不定能买到新鲜的虾。”他说得认真，语气里带着点期待，像真的在计划明天的行程。
林薇走在陆沉舟的右边，他的右手牵着她的手，手指扣着她的掌心，力度比平时紧一点。她能感觉到他指腹上的薄茧——那是常年握枪、握方向盘磨出来的，平时藏在手套里，这会儿露出来，蹭得她掌心有点痒，也有点暖。她悄悄把手指往他手心里钻了钻，用了点力，想告诉他，她在。
陆沉舟好像感觉到了，侧头看了她一眼。夕阳的光落在他眼睛里，平时锐利的眼神软了点，像被金色的光裹住了，嘴角弯了下，没说话，只是牵着她的手又紧了紧。
前面就是餐厅了，木质的招牌上写着“椰子鸡”三个大字，门口挂着红灯笼，亮着暖黄的灯。林国栋加快了点脚步，往餐厅门口走，嘴里还念叨着“闻着味儿了，真香”。陆沉舟扶着他，跟着往前走，牵着林薇的手一直没松。
林薇走在后面，看着前面两个她最亲的人——一个是她的父亲，头发已经有点白，却还像个孩子一样盼着吃新鲜的椰子鸡；一个是她的丈夫，明明心里压着事，却还在努力笑着陪老人、陪她。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叠在一起，落在暖烘烘的沙滩上。她知道，此刻的平静就像潮汐之间的短暂停滞，潮水什么时候涨上来，谁也说不准，说不定下一秒，那藏在海面下的暗流就会翻上来，打破这一切。
可她没怕。她握紧陆沉舟的手，把身体往他身边凑了凑，肩膀挨着他的肩膀。她能做的不多，不能帮他处理那些“例行汇报”，不能替他担那些压在心里的事，只能这样，握紧他的手，在这片暗流涌动里，给他一点微不足道的支撑，告诉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扛。
陆沉舟好像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又侧头看了她一眼，这次的笑比刚才真了点，轻声说：“别急，马上就能喝到汤了。”
林薇点点头，看着他的眼睛，也笑了：“嗯，我等着。”
晚风从海面吹过来，带着椰子的香和海水的咸，吹得他们的衣服轻轻晃。前面的林国栋已经走到了餐厅门口，正回头喊他们，脸上带着笑。陆沉舟扶着老人的肩，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往餐厅走，脚步稳，没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