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检日赶上难得的好天，太阳早早爬上来，把小区里的树影拉得长长的，落在地上像铺了层淡绿的纱。陆沉舟请了半天假，陪林薇去总院。他没穿军装，换了身便装——深灰夹克是去年林薇在商场挑的，版型收得利落，衬得肩线更挺，袖口卷到小臂，露出手腕上那块旧手表，是他刚入部队时发的，表盘边缘磨得有些花，却走得准；下身是条深卡其裤，裤脚熨得平整，没一点褶皱。
两人并肩走在医院走廊，瓷砖光得能映出人影。不时有相熟的医护人员打招呼，护士站的小李笑着喊“林姐早”，眼尾扫到陆沉舟，又赶紧补了句“陆首长也来啦”，语气里带着点拘谨。
内科的王主任刚查完房出来，白大褂口袋里揣着听诊器，看见他们，脚步顿住，伸手拍了拍陆沉舟的胳膊，力道不轻不重，带着熟人间的随意：“陆首长今天怎么有空过来？平时请你过来做个例行检查，你总说‘忙’，催了好几次都不来。”
“陪林薇做例行检查。”陆沉舟语气没什么起伏，手却自然往林薇腰侧搭了搭——她今天穿了件浅灰针织衫，腰侧有点松，走路时衣角会飘，他顺手帮她拢了拢，动作熟得像做了千百遍，没一点刻意。
林薇脸上有点热，耳廓都泛了浅红，悄悄用胳膊肘碰了他一下，声音压得低，带着点嗔怪：“我自己来就行，你部队那么多事，忙你的去，别在这儿陪着耗时间。”
“没事。”陆沉舟没挪开手，指尖轻轻蹭了蹭她的腰侧——知道她怕生，尤其在医院，熟人多，被人盯着看会不自在——目光扫过走廊尽头的体检中心，玻璃门上贴着“安静等候”的标识，里面已经坐了几个人，都在低头看手机。
常规检查顺顺利利。先测身高体重，林薇站在体重秤上，低头盯着数字，小声嘀咕“怎么又重了两斤”，陆沉舟站在旁边，嘴角悄悄翘了点，没说话，等她下来，自然接过她手里的体检单，折了个小角，怕被风吹走。接着去抽血，采血室在走廊拐进去的小房间，玻璃门是磨砂的，能看见里面护士走动的影子。
林薇进去时，陆沉舟没走，就靠在门外的墙上，双手插在夹克口袋里，目光落在磨砂玻璃上——能隐约看见林薇坐在椅子上的轮廓，她怕疼，每次抽血都会攥紧拳头，指节发白。护士扎针的动作快，他却还是微微蹙了眉，眉峰压得低，直到看见林薇的影子站起来，才直起身，从口袋里掏出颗水果糖——是她爱吃的橘子味，早上出门时他顺手从茶几果盘里拿的，剥了糖纸，捏在手里等着。
“不疼的，你看，一点感觉都没有。”林薇走出来，胳膊肘弯处贴着块创可贴，是淡粉色的，上面印着小花朵，她举着胳膊凑到陆沉舟面前，像小时候向大人炫耀自己没哭一样，语气里带着点小得意。
“嗯。”陆沉舟把糖递到她嘴边，声音放软了点，“含着，压一压。下一个项目在哪？我看看单子。”他接过林薇手里的包——是米色的帆布包，里面装着她的水杯和纸巾，包带有点松，他顺手调紧了些，才挎在肩上，另一只手接过体检单，低头看上面的项目，字迹清秀，是林薇自己提前填好的基本信息。
去b超室要穿过二楼的连廊，连廊两边是窗户，阳光透进来，落在地上暖融融的。候诊椅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有陪孕妇来产检的，也有自己来做检查的。刚坐下没两分钟，就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轻：“林姐？”
林薇回头，看见苏婉和张猛。张猛穿着件浅蓝衬衫，袖口挽着，一手扶着苏婉的胳膊，一手护在她腰后，动作有点笨拙，却格外认真——怕她走快了晃着，又怕扶得太紧弄疼她，手悬在半空，调整了好几次姿势。苏婉穿了件宽松的浅紫连衣裙，小腹隆得比上次见面时明显些，走路时步子迈得小，右手轻轻护着肚子，脸上带着点孕早期的柔和。
“首长，林姐。”张猛看见陆沉舟，条件反射地想立正敬礼，手刚抬到一半，被陆沉舟抬手制止了——陆沉舟微微摇了摇头，眼神示意他“在外面不用”。张猛赶紧把手放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脸有点红。
“在外面不用这么多礼数，放松点。”陆沉舟的目光落在苏婉的小腹上，语气比平时温和些，没了在部队时的严肃，“几个月了？看着比上次见面时显怀多了。”
“快五个月了。”苏婉笑着，指尖轻轻摸了摸肚子，动作轻得像碰着什么易碎的宝贝，眼睛里亮着光，“刚才刚做完胎心监护，医生说宝宝心跳很稳，很健康，还让我听了胎心，咚咚的，特别有力气。”
林薇赶紧起身，把自己旁边的空位让出来，伸手扶着苏婉的胳膊，帮她慢慢坐下，声音放轻了：“最近感觉怎么样？之前你说的孕吐，还吐吗？吃饭能吃下多少？”
“好多了，不吐了，就是老觉得腰酸，坐久了站久了都累，晚上翻身也费劲。”苏婉说着，忽然想起什么，拍了下自己的腿，语气里带着点小懊恼，声音压得低了些，凑近林薇，“对了林姐，上次我跟你说文化站档案的事，张猛回去就说我，骂我多嘴，说那些事不该往外说。”
张猛在旁边听得脸更红了，尴尬地咳了声，手不自觉摸了摸后颈——他脖子后面有块浅褐色的旧疤，是早年在边境训练时蹭在石头上留的，一紧张就爱摸这个疤——声音放得更低，带着点解释的意思：“就是些压箱底的陈年旧纸，放仓库里几十年了，纸都黄得脆了，一碰就掉渣，没什么好看的，犯不着跟人说，省得添麻烦。”
陆沉舟靠在旁边的墙上，双手还是插在口袋里，神色没什么变化，听着他们说话，手指在口袋里轻轻蜷了蜷，语气平淡得像在聊天气：“文化站的旧档案确实该好好整理，放久了受潮发霉，反而占地方。有些东西年代太久，没什么保存价值，按规定该销毁的就销毁，别堆着。”
“已经处理了。”张猛立刻接话，语速比平时快了点，像是怕晚了一步，“上周就整理完了，没用的都按规程登记造册，集中销毁了，一点没剩。”他说着，还下意识地抬眼瞟了陆沉舟一下，见陆沉舟没别的表情，才悄悄松了口气。
这时，b超室门口的叫号机响了，清亮的女声报着林薇的名字。陆沉舟对张猛和苏婉点了点头，说了句“你们坐着等”，就陪着林薇往里面走。林薇走之前，还不忘叮嘱苏婉“坐着别乱动，我很快就出来”，苏婉笑着应了，看着她的背影，眼里满是羡慕——羡慕她和陆沉舟这样，安安稳稳的，有人陪着。
b超检查做得快，前后不到十分钟。医生拿着打印出来的报告单，指着上面的图像给林薇看：“你看，这是胆囊，这是胰腺，都没问题，回声均匀，没积液没结石，平时作息规律吧？看着身体底子很好。”说着，医生又想起什么，转头看向站在门口的陆沉舟，语气认真了些，“陆先生，上次你让警卫员来拿过体检报告，我看了你的胃功能数据，有点轻度胃炎，幽门螺杆菌是阴性，但胃黏膜有点充血，建议做个胃镜仔细查查，别总拖着，老毛病不注意，容易加重。”
“老毛病了，以前在部队熬夜执勤，饭点不固定熬出来的，不碍事。”陆沉舟走过去，接过林薇手里的报告单，叠得整整齐齐，放进自己随身带的文件袋里——文件袋是军绿色的，上面印着小标志，是他平时装部队文件用的，现在用来装体检单，倒也合适。
“怎么能不碍事？胃是养出来的，你总不当回事，万一疼起来怎么办？”林薇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手指碰到他夹克的布料，软而挺，她抬头看着他，眼神里带着点担心，语气却有点坚持，“我给你约个时间吧？就这周末，刚好你有空，做完放心。”
“再说。”陆沉舟没直接答应，却也没拒绝，伸手帮她理了理刚才做检查时弄乱的头发，指尖蹭过她的耳尖，带着点温度，“先把你的单子收好，回去给爸看看，省得他操心。”
从医院出来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暖烘烘的，照在身上不燥。陆沉舟让林薇在门口的树荫下等着，自己去停车场开车——医院停车场在后门，要绕一段路。林薇站在树荫下，手里捏着水杯，目光落在不远处的马路边，看见张猛正扶着苏婉上车。张猛打开车门时，特意用手挡在苏婉头顶，怕她碰头；苏婉弯腰上车时，他还小心翼翼地扶着她的腰，动作笨手笨脚的，却格外仔细，关车门时都轻轻的，怕声音大了吓着她。林薇看着，嘴角不自觉地翘了翘，想起自己每次上车，陆沉舟也会这样，用手挡着车门上沿，等她坐稳了才关门。
没等几分钟，陆沉舟的车就开过来了，停在她面前。拉开车门，里面的空调已经开了，温度刚刚好，不冷不热。林薇坐进去，刚系好安全带，就看见陆沉舟从副驾储物格里拿出瓶温水，拧开盖子递过来：“喝口水，刚才抽血，别缺水。”
回去的路上，车里安安静静的，只有空调吹风的轻微声响，还有车轮碾过路面的声音。陆沉舟专注地开着车，目光看着前方，没说话。林薇靠在副驾上，看着窗外掠过的街景，心里却想着刚才张猛说的“档案销毁”，还有陆沉舟刚才的反应，总觉得有点不踏实。
等红灯时，车停下来，陆沉舟忽然开口，打破了安静：“张猛说的那些档案，你之前听苏婉提过？什么时候的事？”
林薇怔了一下，手指在水杯壁上轻轻划着，杯壁凉丝丝的，她定了定神，语气尽量自然：“就上次下班路上碰见，在母婴店门口，她随口提了一句，说张猛整理旧档案，没说别的，我也没在意，没多问。”她没说自己后来查过部队系统，也没说系统里消失的检索记录——怕他多想，也怕自己问出口，打破现在的安稳。
陆沉舟“嗯”了一声，没再追问，目光重新落回前方。绿灯亮了，他踩下油门，车平稳地往前开，车厢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是这安静里，多了点说不出来的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