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一下,整个石柱城都动了起来。
白杆兵的营房里,火把彻夜通明。士兵们正忙着检查装备,打磨长枪,给战马备鞍。
甲胄碰撞的声音、兵器摩擦的声音、战马嘶鸣的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紧张,而肃穆的洪流。
王泽回到自己的营房时,已经是深夜。桌上放着一套,叠得整整齐齐的白杆兵军服。旁边是他的长枪,枪杆上缠着防滑的布条。
枪头,在油灯下闪着寒光。
他坐下后从怀里掏出,那块刻着“忠贞”二字的玉佩,放在手里摩挲着。玉佩的棱角,已经被磨得光滑,带着体温的暖意。
他想起秦翼明,给他玉佩时的样子。想起秦良玉每次送来的热汤,想起陵寝里那些沉默的陶俑。
“将军,该写家书了。”亲兵端着笔墨走进来,轻声道。
王泽点点头,铺开信纸。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落不下去。他该给谁写呢?在这个世界里,他没有亲人,只有那些出生入死的弟兄。
最终,他在纸上写下三个字:“勿念我。”
然后,他把信放进信封,封好口,递给亲兵:“若是……若是我没能回来,就把这个交给大将军。”
亲兵的眼圈红了,接过信封,用力点了点头:“将军,一定会平安回来的!”
王泽笑了笑,没说话。他站起身,拿起长枪,走到营房外。
营地里,到处都是写家书的士兵。
有的人趴在石头上写,有的人蹲在篝火边写。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混合着偶尔的啜泣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一个年轻的士兵,正对着信纸哭,肩膀一抽一抽的。王泽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想家了?”
士兵抬起头,脸上满是泪水:“将军,我……我怕再也见不到我娘了。”
王泽看着他,想起了陵寝里那个,还没上色的年轻陶俑。那是一个叫,小石头的士兵模样做的。
才十五岁,第一次上战场就没回来。
“别怕。”
王泽的声音很轻:“咱们白杆兵的枪,不仅是用来杀敌的,更是用来守护的。
守护着城里的百姓,守护着家里的亲人。就算死了,也会有人记得我们。”
他指了指,脚下的万寿山:“这里有我们的兄弟,他们会看着我们,也会等着我们回来。”
士兵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擦了擦眼泪。重新拿起笔,在信纸上写道:“娘,等我打完仗,就回家娶媳妇……”
王泽继续往前走,看到秦翼明。正蹲在一个老卒身边,帮他写家书。
老卒不认字,只是一边说,一边吧嗒烟杆嘴:“告诉俺婆娘,俺那几亩地该种麦子了。让她别累着……告诉俺娃,爹是英雄,不是孬种……”
秦翼明的手在发抖,字迹写得歪歪扭扭。看到王泽过来,他把信纸递给老卒。站起身:
“都准备好了?”
“嗯。”
王泽点点头:“你呢?”
秦翼明从怀里,掏出一封写好的信:“给姑母的。要是……要是我有什么三长两短,让她别难过。”
王泽没接信,只是拍了拍他的肩膀:“三哥,我不在姑母身边。她老人家的安全,拜托你了。”
“放心吧!只要我还在,姑母保证无恙。”
秦翼明顿了顿,看着身后的万寿寨:“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我回不来了。你一定要,完成陵墓的修建!”
“一样,若是我回不来。陵墓后续建设,就交给三哥了!”
王泽左手搭在,腰间战刀手柄上。抬头看向远处,飘着薄雾的绵延群山。
秦翼明还想说什么,但是身后却传来一个声音:“报,启禀将军。军寨外面,有人找您。”
“何人?”
看着匆匆而来的沈砚秋,王泽疑惑的询问。
沈砚秋看了看秦翼明,这才转头回答:“是……是,是万年公子。”
“噢,晓得了。”
王泽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明日即将出征,你也回家道个别。若是有空,安抚一下兄弟们的情绪。”
“是,属下告退。”
沈砚秋重重点头,转身朝着军营外面走去。
看着他消失的背影,王泽转头看向秦翼明:“大晚上的,这小子来干嘛?三哥,我去看看。”
“好的,去吧。”
秦翼明挥挥手:“我也再去,巡查一下各营。”
王泽走出营房,夜雾已经漫到了石阶下。把远处的万家灯火,晕成一片朦胧的暖黄。
风里隐约裹着,山下飘来的呜咽声。
像是谁家媳妇,正对着夜空抹泪。又像是谁的亲人,压抑着的哭泣声。
那哭声,被风扯得断断续续。缠在将士们的甲胄上,缠在未写完的家书上。
马万年,就站在寨门那棵老槐树下。还是一身青衫,手里攥着柄短剑。
那剑鞘上的铜饰,都已经被磨亮了。一看便知是,经常抓在手里。
见王泽过来,少年猛地挺直腰。激动的喊了声:“加月叔。”
“这么晚了,怎么没在家里待着?”
王泽站定在他面前,能闻到少年身上的皂角味。还混着点泥土气:“你祖母,知道你跑出来了?”
“不……不晓得。”
马万年头垂得低,有些莫名的忐忑:“祖母,已经睡下了。加月叔,我听说你们明日要出征?”
“嗯。”
王泽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山里凉,你穿得少。说完话,就早些回去。”
“我不回!”
少年猛地抬头,双眼中带着期盼:“加月叔,带我一起去。”
王泽没说话,只是转头望向山下的灯火。那片暖黄里,每一盏灯都照着,一个盼着亲人归来的家。
他想起秦良玉,每次送汤来时,总在营房外站半晌。目光扫过每个士兵的背影,像是在数自己的孩子。
“你才十四。”
王泽的声音裹在雾里,说出的话也很沉:“你爹娘,当年上战场时。比你如今高一个头,能拉开三石弓。”
“我也能!”
马万年急得攥紧了短剑,指节泛白:“我每日天不亮就练扎马步,能背三十斤粮草跑三里地,短剑也练熟了……”
“那不一样。”
王泽打断他,转过身时,能看清少年眼里的红血丝。不过却依然说道:“战场,不是演武场!
你爹娘守的,是身后的百姓。可你祖母守的,是你们这些后生。
你以为她为何,总把你关在书房里?”
马万年咬着唇,肩膀微微抖起来:“可他们都去了……我爹娘都死在沙场上,我不能只躲在后面!”
他忽然拔高声音,雾里的哭声,似乎都被惊得顿了顿:
“加月叔,你说枪是用来守护的,我也想守护。我想守住他们,用命换来的东西!”
王泽抬手,按在他头顶。少年的头发还带着潮气,像刚洗过没擦干。
他从秦加月的记忆里,看到这孩子小时候,总是追在他的身后。奶声奶气地喊:“加月哥,加月哥哥。”
手里攥着秦良玉给的糖人,生怕被风吹化了。
“守护,有很多种。”
王泽的掌心,能感受到少年的倔强:
“你祖母守着万寿寨,是守护。你把兵书读透了,把庄稼看好了。让出征的人知道家里安稳,也是守护。”
他伸手指了,指山下的灯火:“你看那片光,若是连你都走了。谁替我们记着,哪盏灯是谁家的?
谁替我们等着,它们一直亮下去?”
马万年顺着他的手望去,眼泪忽然就掉了下来。砸在短剑的铜饰上,发出当啷一声轻响。
远处的哭声又起了,这次听得真切些。像是个老妇人在哭,一声声撞在人心上。
“加月叔……”
少年抹着眼泪,声音哽咽着:“我就是怕……怕你们,也像我爹娘一样。回不来了!”
“我……我们,会回来的。”
王泽收回手,从怀里掏出。那封写着,“勿念我”的信。
却没递给他,只是攥在手里:“等我们回来了,要听你背新学的兵书。要吃你种的,新麦磨的面。
你得在这儿等着,替我们把城里的灯守亮了,这才是你该做的。”
马万年没说话,只是把脸埋在袖子里,肩膀一抽一抽的。雾里的哭声渐渐低了,只剩下风刮过槐树叶的沙沙声。
像是有谁,在轻轻拍着少年的背。
王泽最后看了眼山下的灯火,转身往营房走:“回去吧,别让你祖母醒了见不着人。”
“加月叔,你们一定要回来。”
身后传来,少年闷闷的呼喊。王泽没回头,只是挥了挥手。
雾越来越浓,把他的身影裹了进去。只留下马万年站在槐树下,手里紧紧攥着那柄短剑。
望着远处,军营里透出的火把。像望着一片,燃烧在夜里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