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腊月,天地为霜。白雪皑皑,到处都是银装素裹。
眼看马上到了年关,全城都在张灯结彩迎接新年。
大街小巷挂满红灯笼,家家户户都贴上红对联。杀年猪的杀年猪,备年货的备年货,好一番热闹景象。
虽然听说外面战火纷飞,几乎每天都在死人。
但是石柱城,却在秦夫人与白杆兵的庇佑下。身处动荡的乱世,却依然能够安稳过个好年。
大街集市上,车水马龙川流不息。店铺招揽客人的吆喝声,更是此起彼伏。
小孩们穿着新衣,手里拿着糖果。三五成群蹦蹦跳跳,穿梭在人群中打闹嬉戏。
街角的老茶馆里,炭火烧得正旺,驱散了门外的寒气。说书先生把醒木,往桌上一拍。
唾沫星子,混着茶香飞散:“要说这石柱城,能有今日安稳,还得提咱们秦夫人!
想当年,她带着白杆兵出川。那枪阵摆开,鞑子见了都得绕着走……”
底下喝着热茶的老汉们,纷纷点头附和。还有人指着窗外纷飞的雪:
“据说外头,流寇叛军肆虐。听说不光到处杀人,房子也都烧光了。
再看咱这儿,你看这红灯笼,亮得跟白昼似的!”
穿粗布棉袄的妇人,端着刚蒸好的米糕走过。分了一些给孩子们,拍拍手说道:“那还得感谢,秦夫人护着咱们。
孩子们别忘了,明儿去土司都督府外的戏台子。听说有名角,要演夫人打胜仗的戏呢!”
“好耶,有戏看咯!”
孩子们含着米糕,举着手里的红灯笼跑远了。灯笼穗子在雪地上,划出细碎的红痕。
卖糖画的摊子前,老师傅正捏着糖勺。在青石板上勾勒出,一杆长枪的模样。嘴里念叨着:
“白杆兵的枪,沾了雪也亮堂!”
城墙上,士兵的甲胄上落了层薄雪。他们却浑然不在意,却依旧挺直如松。
望着城内暖融融的灯火,嘴里呵出的白气,与城楼上的灯笼交映。把石柱二字的匾额,照得愈发清晰。
这乱世里的一方暖炉,是他们用枪尖与热血,为乡亲们守来的年。
唯有都督府朱漆大门紧闭,将外面街市的喧嚣隔绝在外。
檐角的积雪被风卷着落下,砸在阶前的石狮上。这细碎的声响,衬得府内愈发死寂。
正厅里,炭盆的火明明灭灭。映着秦良玉,鬓边新添的白发。
她枯坐案前,死死盯着染了暗红血渍的令牌。那是马祥麟小时候,学习兵法练就武艺。她亲手打造的,白杆兵先锋令牌。
但是如今却成了,儿子战死的信物!
沈砚秋跪在地上,头埋得极低。说话的声音中,带着抑制不住的颤抖:“大将军,这……这是,少将军最后整理的花名册,还有……还有一封信。”
“噼啪”
案上的红烛,爆了个灯花。
昏黄的光线下,秦良玉的手指。缓缓抚过那封,字迹已有些潦草的信。
她认得,那是儿子的笔迹。每一笔都还是,那么的苍劲有力。
信里没有怨言,只说:“未能承继母志,护佑家国,憾矣!儿誓与襄阳共存亡,望大人勿以儿安危为念,且珍重自身!”
“珍重自身,勿以儿为念!”
她没有哭,只是脊背挺得愈发笔直。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战场上,横枪立马的女将军。
可紧握令牌的指节早已泛白,指腹被粗糙的令牌边缘磨出了红痕。那无声的力道里,藏着足以压垮山峦的悲恸。
“知道了。”
许久,她才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备棺椁,着素服。另外传令,都督府、万寿寨。即刻摘除彩灯红绸,换挂白幡挽联。”
“夫人,城里呢?”
管家出门之前,小心翼翼的询问。
秦良玉摇摇头,轻声回答:“不必了,让大家过个好年吧!”
“是”
管家点点头,轻手轻脚退了出去。
她没有要求,全城摘除彩灯红绸。因为不忍心夺去全城百姓,迎接新年的欢喜之情。
府外很快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紧接着便是,摘除灯笼时竹架碰撞的脆响。以及红绸落地时,沉闷的回音。
而此时距离石柱城,十数里开外的官道上。正有一支队伍,迎着风雪艰难前行。
官道上的积雪,没到了小腿肚。数百人的队伍,一点一点往前挪动。
眼力好一点的人,隔着风雪也能发现。眼前的队伍应该是一支,正在赶路的军队。
只是不见他们,打出任何旗号。身上穿的甲胄,有些人都不齐全。比一般的山匪流寇,都还穿得破破烂烂。
不过每个人的头上与腰间,都绑着一条白绫。这些白绫在风中飞舞,携带着莫名的悲伤。
冰冷的铁甲碰撞,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四肢被冻得僵硬麻木,感觉就像不属于自己一般。
王泽蓬头垢面,双眼凹陷脸色苍白。胸口的贯穿伤,已经被冰冻不再渗血。
他的胸甲破损,沾满紫黑色的污血。完全已经看不出,铠甲原本的颜色。
披风早已不知去向,取代它的是绑在头上的白绫。
他骑马走在队伍的最前方,身后是仅存的三十余骑兵。满编十五人的亲卫队,如今也只剩下黎庶与董瑞二人。
每当寒风吹拂而过,撕扯得胸前伤口一阵疼痛。
不过他却无暇顾及,眼睛警惕的注视着四周。手里的长枪在雪地里,拄出一个个深窝。
虽然已经进入石柱地界,但还是不敢放松警惕。因为一次又一次的袭杀,早已绷紧了他们的神经。
马兹良等人走在中间,簇拥着十二具黑漆棺木。这些棺木被裹在厚毡里,由四匹老马轮流拖拽。
最前面那具棺木上,覆盖着一面残破的白杆兵军旗。红底上的枪形图腾,早已被血渍浸透。
在风雪里微微起伏,像极了濒死者的呼吸!
在马兹良等人身后,还跟着一些布衣民众。他们也披麻戴孝,不时还有人失声痛哭。
时间回到半月前,将近一百五十人进城。最后出来的只有三十余人,外加十二具白杆军将领遗体。
王泽在路上算了很久,都算不明白。这一趟进城,到底是算亏了,还是算赚了呢?
用一百多人的性命,换回这十二具遗体!
不过要是再选择一次,或许他们还是会进城。因为他们就算自己死,也不愿意将兄弟丢下。
冲出襄阳城后,尾随的叛军穷追不舍。好在有大雪阻挡,虽然有零星战斗,倒也成功逃了出来。
只是这一路,人困马乏又缺医少药。有不少伤兵,都没能坚持下来。再加上一些战斗,又倒下了不少士兵。
最后粮草用尽,走投无路之际。
王泽率领还能战斗的士兵,剿灭了沿途的流寇山匪。得到他们的粮草物资,这才终于撑到了最后。
历经千辛万苦,终于进入石柱地界。
他们一路保护着,白杆军将领遗体。还好是寒冬腊月,不用担心腐烂发臭的问题。
从西沱码头,进入西沱古镇后。
王泽命人,采买白绫棺椁。他不能战死的英魂,就这样窝窝囊囊回家。
可是镇上没有,这么多现成的棺椁,现做更是来不及。这让前往采买的人,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还好镇上有一位,德高望重的族老。
在知道这件事情后,不但捐出了自己备用的寿木。还发动其它族人,凑齐了这十二具黑漆棺木。
并且还一起帮忙,整理遗容装殓入棺。最后更是扶灵相送,跟着队伍不愿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