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厂衙署那两扇漆黑的大门,如同巨兽沉默的口器,散发着阴森冰冷的寒意。门前守卫的番子身着褐色贴里,腰佩绣春刀,眼神麻木而锐利,如同盯视猎物的兀鹫。引路的番子无声地推开一扇侧门,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动作僵硬,毫无生气。
青瑶深吸一口冰冷的空气,将那丝因虚弱和紧张而产生的颤抖死死压住,迈步跨过了那道门槛。门内是一条狭长而昏暗的甬道,墙壁上挂着几盏油灯,灯焰跳跃,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血腥、霉腐和某种刺鼻药水的怪异气味,令人作呕。
甬道尽头是一间宽阔却压抑的厅堂,地面铺着深色的青砖,光可鉴人,却反射不出丝毫暖意。厅内陈设简单,只有几张黑木桌椅,以及墙壁上悬挂着的几副令人胆寒的刑具。数名番子垂手侍立四周,如同没有生命的雕像。
正对着门口的主位上,端坐着一人。他约莫四十上下年纪,面白无须,容貌看似普通,甚至带着几分文气,但那双微微眯起的眼睛里,却透着一股子渗入骨髓的阴鸷与精明。他并未穿着官服,只是一身深紫色的常服,手中正慢条斯理地把玩着一串油光锃亮的沉香木念珠。
此人便是东厂督主,曹谨行。皇帝潜邸时的旧人,心腹中的心腹,执掌这人间阎罗殿已有十年。
青瑶上前,依礼跪拜:“奴婢青瑶,参见督主。”
曹谨行没有立刻叫她起身,目光如同冰冷的刷子,在她身上缓缓扫过,仿佛在评估一件物品的价值与风险。那目光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青瑶后背的寒毛都竖了起来。
“起来吧。”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悸的磁性,“陛下吩咐,让咱家与你一同查办太庙灯焰案。青瑶尚义……年轻有为,洞察入微,昨日在太庙的表现,可是让咱家也刮目相看啊。”
他的话听着像是夸奖,但那语气里的意味,却让人脊背发凉。
“督主谬赞,奴婢愧不敢当。昨日不过是侥幸,全赖陛下洪福,工匠尽力。”青瑶起身,垂首恭立,语气谦卑而谨慎。
“侥幸?”曹谨行轻笑一声,手指拨动了一颗念珠,“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侥幸?能在瞬间想到查验灯盏内壁,辨认出磷粉……青瑶尚义,你这份‘洞察’,可不简单。”他话锋一转,陡然变得锐利,“却不知,尚义以为,这胆大包天,敢在太庙动手的贼子,会是谁?”
直接切入核心!曹谨行显然不想浪费时间周旋。
青瑶心念电转,知道在此人面前,虚与委蛇毫无意义,反而可能引来猜忌。她略一沉吟,谨慎答道:“回督主,奴婢愚见。此人能潜入太庙重地,熟知守卫换防,并能弄到那等纯净罕见的磷粉,绝非寻常宫人或外贼所能为。其背后,必有宫内势力支撑,且……此人或与精通药理、矿物,乃至……前朝旧事之人,有所关联。”
她没有直接点出钦天监或太医署,而是给出了一个模糊却符合逻辑的方向。
曹谨行眯着眼,听着她的话,手指无意识地捻动着念珠,看不出喜怒:“宫内势力……精通药理矿物……前朝旧事……呵呵,你这范围,可是不小啊。”他顿了顿,忽然问道,“尚义入宫前,家在苏州?不知家中还有何人?”
青瑶心中猛地一凛!曹谨行在调查她的背景!这是在警告她,东厂对她了如指掌?
“回督主,奴婢……奴婢是孤女,家中已无亲人。”她依照“青瑶”的身份设定,低声回道。
“孤女……”曹谨行重复了一句,语气莫测,“倒是干净。也好,无牵无挂,方能专心为陛下办事。”他话里有话,随即挥了挥手,“罢了,查案之事,咱家自有安排。尚义既精于‘洞察’,便劳烦你,仔细回想昨日太庙之中,除了那磷粉,可还曾注意到任何不同寻常的细节?无论多微小均可。”
他将皮球又踢了回来,显然是想看看她还能不能榨出更多“价值”。
青瑶凝神思索。昨日太庙之内,人头攒动,气氛紧张,她大部分精力都集中在长明灯上……忽然,她脑中闪过一个极其模糊的片段——就在她刚刚进入太庙,跪伏在地时,似乎……似乎闻到过一丝极淡极淡的、与那磷粉的辛辣气味略有不同,却又隐隐相似的……某种香料的味道?那味道一闪而逝,很快就被浓郁的檀香和紧张的气氛所掩盖,当时她并未在意。
此刻被曹谨行逼问,这个细微的感知才重新浮现。
“细节……”她犹豫了一下,决定说出这个不确定的发现,“奴婢……奴婢似乎记得,刚入太庙时,曾闻到一丝极淡的、类似……类似某种特殊香料的气味,与磷粉之气略有相似,但更为幽暗……只是那味道转瞬即逝,奴婢也不敢确定……”
“特殊香料?”曹谨行眼中精光一闪,身体微微前倾,“可能分辨是何香料?”
“奴婢……奴婢才疏学浅,无法分辨。”青瑶摇头。
曹谨行盯着她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话语的真伪,随后对旁边一名番子吩咐道:“去,将昨日太庙当值的所有太监、宫女,尤其是负责香烛、清洁之人,全部再筛一遍!重点查他们近日接触过的所有香料、物品!”
“是!”那番子领命,无声退下。
曹谨行重新靠回椅背,目光再次落在青瑶身上,带着一丝审视:“尚义果然心细如发。此事咱家记下了。尚义身体似乎有些不适?”他忽然话题一转。
青瑶心中一紧,知道是自己虚弱的身体状况没能完全掩饰住。“谢督主关心,奴婢只是昨日受惊,又有些感染风寒,并无大碍。”
“既如此,尚义便先回去好生歇着吧。若有需要,咱家自会再请尚义过来‘协助’。”曹谨行挥了挥手,下了逐客令。
“奴婢告退。”青瑶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在那名引路番子的带领下,快步离开了这令人窒息的大厅。
直到再次踏出那扇漆黑的大门,呼吸到外面冰冷的、却相对“干净”的空气,她才感觉堵在胸口的那块巨石稍稍移开了一些。与曹谨行这番短暂交锋,耗神无比,比昨夜经历石乳淬体也不遑多让。
二
回到乾清宫小院,青瑶只觉得身心俱疲。与东厂打交道,如同在万丈深渊上走钢丝,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都可能蕴含杀机。曹谨行显然对她抱有极大的怀疑和警惕,所谓的“协助”,更像是监视与控制。
她屏退云袖,独自坐在屋内,需要时间消化方才的惊悸,并思考下一步。曹谨行对她背景的调查,以及那句“无牵无挂”的暗示,都让她感到不安。东厂的触角,恐怕早已深入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她必须尽快找到破局的关键,无论是太庙案的真相,还是自身实力的提升。
她再次取出那叠神秘的皮革和那本无名旧书。昨夜冒险的成果是显着的,“焚心”之毒被压制,甚至修炼出了一丝内息。但这还远远不够。她需要更强大的力量,需要更深入地理解司天监的秘术。
她展开那幅昨夜使用的行气图,仔细揣摩。看着看着,她忽然发现,在描绘丹田区域的一个极其细微的符文转折处,墨迹似乎……比旁边略深一丝?若不仔细看,根本无从察觉。
是绘制时的偶然,还是……隐藏的标记?
她心中一动,取来一杯清水,用干净的毛笔蘸取极少的一点,极其小心地涂抹在那个符文转折处。
奇迹发生了!
那处皮革遇水后,颜色微微发生变化,原本看似一体的皮革表层,竟然沿着那个符文的边缘,极其隐秘地翘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夹层!
这皮革竟有夹层?!
青瑶的心脏瞬间狂跳起来!她屏住呼吸,用磨尖的发簪小心翼翼地探入那夹层,轻轻一挑——
一张薄如蝉翼、几乎透明的、不知由何种材质制成的绢帛,从夹层中滑落出来!
绢帛之上,用比皮革上更加精细、更加古老的朱红色颜料,绘制着一幅更加复杂、更加精妙的行气图!旁边标注的符文也更为古老玄奥!
这……这才是真正的、完整的法门?!
青瑶激动得手指都在微微颤抖!她就知道,那看似凶险的皮革法门绝不简单!这隐藏的绢帛,才是核心!
她迫不及待地研读起来。这绢帛上的法门,依旧是以引导阴寒能量为主,但其行气路线更加精妙,涉及的经脉穴窍更多,对心神的控制要求也更高。更重要的是,在法门的末尾,还附带了一小段关于如何初步凝练、温养那丝内息,并尝试将其与外界的“太阴星力”或“地脉阴气”进行初步感应的法诀!
虽然依旧艰难晦涩,但比起之前完全摸不着头脑,已然是云泥之别!这简直就是为她量身打造的打基础的法门!
狂喜之后,是更深的疑惑。这皮革和绢帛,究竟是何人所留?为何会藏在司天监的故纸堆中?那玄衣男子知不知道这夹层的存在?他给她指明的道路,是真的想帮她,还是……另有所图?
然而,此刻她也顾不得这许多了。这绢帛法门,是她目前提升实力、对抗“焚心”之毒的最大希望!
她立刻依照绢帛上的法诀,尝试凝练、温养丹田那丝微弱的内息。或许是有了昨夜的基础,或许是这法门确实高明,这一次,她虽然依旧感到艰难,却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丝内息在法诀的引导下,如同受到安抚的幼兽,变得稍稍凝实、温顺了一些,自行流转的速度也加快了一丝!
有效!果然有效!
她沉浸在这细微却真实的进步中,几乎忘记了时间的流逝。
三
接下来的两日,青瑶深居简出,除了每日必要的点卯和等候皇帝可能(但并未)的传召外,几乎将所有时间都用于修炼那绢帛上的法门,以及研读司天监的其他典籍。她以身体不适为由,婉拒了所有不必要的交际。
实力的提升是显而易见的。那丝内息在她不懈的温养下,渐渐壮大,虽然依旧微弱,却已能清晰地感知其在经脉中流转,带来一种微弱却持续的滋养感。而随着内息的壮大,她对那滴“千年石乳”残余能量的炼化吸收也加快了不少,体内“焚心”之毒被压制得更加彻底,发作时的痛苦也减轻了许多。甚至连带着,她的五感似乎也变得更加敏锐了一些,窗外落叶的声音,远处宫人的低语,都能听得更加清晰。
这种切实感受到自身在变强的感觉,极大地缓解了她身处虎狼环伺环境中的焦虑与无力感。
然而,平静的日子并未持续太久。
第三日清晨,她刚刚结束一夜的修炼,正准备用早膳,怀安便面色凝重地匆匆而来。
“青瑶姑姑,出事了。”怀安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急促,“昨日深夜,负责看守太庙偏殿的一名老太监,被人发现……溺毙在太庙后苑的荷花池里!”
又一条人命!而且是在东厂严密封锁、大肆搜查的太庙之内?!
青瑶手中的筷子“啪”地一声掉在桌上。
“是……是意外吗?”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
“意外?”怀安摇了摇头,压低声音,“那老太监值守太庙二十余年,对那里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怎会深夜失足落水?而且……东厂的人在他怀里,发现了一个被水浸透的、空的香料袋子!经辨认,里面残留的香料粉末,正是你前日向曹督主提及的那种……特殊香料!”
青瑶的呼吸骤然停止!
那个她只是隐约闻到、并不确定的香料气味……竟然真的存在!而且,与这起命案直接相关!
那老太监是投放磷粉的人?还是……知情人?如今被灭口了?
曹谨行凭借她提供的这个模糊线索,竟然真的顺藤摸瓜,找到了关键人物?!
可人……却死了!
是幕后黑手抢先一步灭口?还是……东厂内部……
她不敢再想下去。
“陛下已知此事,震怒非常。”怀安看着她苍白的脸色,语气沉重,“曹督主已在殿外候旨,想必……很快就会又有新的‘安排’了。姑姑……早做准备。”
怀安的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了云袖惊慌的通报声:“姑姑!东厂曹督主到了,说……说请姑姑即刻前往太庙,有要事相询!”
来得这么快?!
青瑶的心脏猛地沉了下去。曹谨行在这个节骨眼上亲自来找她,绝不仅仅是为了“相询”那么简单!
她看了一眼窗外阴沉的天色,又感受了一下丹田那丝微弱却真实存在的内息。
该来的,终究躲不掉。
她整理了一下衣袍,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波澜,迈步向院外走去。
这一次,等待她的,将是更加凶险的漩涡,以及……那隐藏在层层迷雾之后的、冰冷的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