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那看似无意的一瞥,像一根细如牛毛的刺,扎在青瑶的心头,让她接连几日都心神不宁。她反复检查腕间那点朱砂,确认它被袖口妥帖地遮盖着,平日里举止愈发谨慎,几乎将自己缩成一个透明的影子。
然而,树欲静而风不止。
这日清晨,王掌仪将她唤至跟前,神色间带着一丝不同于往日的肃穆:“青瑶,收拾一下,带上笔墨,随我去一趟乾清宫西暖阁。”
青瑶心头一跳,面上却不敢显露分毫,只垂首应道:“是。”
再入乾清宫,心境已与初次截然不同。西暖阁内依旧是那股熟悉的、混合着墨香与龙涎香的威压气息。朱瞻基端坐于御案之后,并未批阅奏章,而是手持一卷书,听得内侍禀报,方才抬起眼。
目光掠过王掌仪,在她身后的青瑶身上停顿了一瞬,平淡无波。
“陛下,”王掌仪躬身道,“尚仪局女史青瑶带到。”
“嗯。”朱瞻基放下书卷,指了指御案一侧堆积如小山般的卷轴与册页,“前几日清理内库,翻出些前朝旧档与一些地方呈送的舆图册子,年久受潮,字迹多有晕染破损。朕瞧着尚仪局近年录写的文书字迹尚算工整,便叫你来,将这些模糊不清之处,照着上下文意,重新誊录清晰。”
他的语气随意,仿佛只是交代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青瑶却瞬间绷紧了心弦。前朝旧档,地方舆图……这绝非普通宫规文书可比。其中涉及前朝政事、地理兵要,稍有不慎,誊错一字,都可能引来弥天大祸。更何况,皇帝为何偏偏指名她来?是真的只因她“字迹尚算工整”,还是……另有一层试探之意?
她不敢深想,立刻跪伏谢恩:“奴婢遵旨。”
“起来吧,”朱瞻基淡淡道,“就在那边角案上做,勿要打扰朕处理政务。”说罢,他便重新拿起书卷,不再看她。
青瑶起身,走到御案右下首一张早已备好的小案前。王掌仪低声叮嘱了她几句“务必仔细”之类的话,便退了出去。偌大的西暖阁,顿时只剩下她与皇帝两人,以及侍立在角落如同泥塑木雕般的内侍。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思绪,轻轻展开第一份卷轴。这是一张地方呈送的《山河舆图记》局部,描绘的是北疆某处山川地形,墨迹因受潮而大片晕开,许多标注地名、关隘、水系的字迹已模糊难辨。
青瑶凝神静气,先是将整张图细细看了一遍,将尚能辨认的字迹与图形结构刻入脑中。随后,她取过一张新的宣纸铺开,磨墨润笔。
笔尖蘸饱了墨,她却悬腕停顿了片刻。这不是简单的照抄,而是需要依据残留的笔画、周边的地形、乃至前后文意进行推断、补全。如同在迷雾中摸索路径,一步踏错,便可能坠入深渊。
她闭上眼,脑海中飞速闪过在“暗香阁”受训时看过的无数舆图、地理志,以及入宫后偶然瞥见的零星相关文档。那些看似无用的信息碎片,此刻在她脑中疯狂碰撞、组合、推演。
片刻后,她睁开眼,眸光沉静如水。笔尖落下,稳健而精准。她并非随意书写,而是刻意模仿了这图册原本的笔迹风格——一种略带拙朴的馆阁体。每一个补全的字,都力求与周边残存的墨痕气韵相连,仿佛它们本就该是如此。
时间在寂静中悄然流逝。阁内只闻书页翻动的轻响,以及笔尖在纸面游走的沙沙声。
朱瞻基虽手持书卷,眼角的余光却始终未曾离开那个伏案疾书的纤细身影。他看着她展开图卷时那份远超年龄的沉稳,看着她落笔前那片刻的凝思,看着她笔下流淌出的、与原件几乎别无二致的字迹……
这绝非一个普通宫女应有的见识与定力。那份补全的舆图,不仅字迹模仿得以假乱真,就连对地形、关隘的推断,也精准得令人心惊。她补上的那个“隘”字,与旁边模糊的“狼首”二字相连,正是前朝对北疆“狼首隘”的旧称,若非熟读典籍,绝难想到。
心中的疑云,非但没有散去,反而愈发浓重。
不知不觉,一个上午过去。青瑶已仔细补全了三份图册,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精神的高度集中让她有些疲惫,但姿态依旧挺拔,不见丝毫松懈。
内侍悄无声息地奉上茶点。
朱瞻基放下书卷,端起茶盏,忽然开口,声音打破了室内的沉寂:“看来,你不仅字尚可,于地理舆图,亦有些见解。”
青瑶执笔的手几不可查地一顿,随即放下笔,起身垂首:“陛下谬赞。奴婢只是依着残留笔画与图势胡乱揣测,惶恐不已,岂敢妄称见解。”
“胡乱揣测?”朱瞻基轻哼一声,走到她的小案前,目光落在她刚刚补全的一处河道标注上,“这‘黑水河’的流向,与前朝《北疆志》所载分毫不差,也是胡乱揣测能中的?”
青瑶心头猛震,背上瞬间沁出冷汗。她确实参考了《北疆志》的记忆,但那本书并非宫中常见,皇帝竟连这也知道?
她立刻跪伏在地:“奴婢……奴婢幼时家中有几本残破杂书,隐约记得些零星记载,实是侥幸,请陛下恕罪!”
她将一切推给“幼时杂书”和“侥幸”,这是唯一能解释的理由。
朱瞻基看着她伏地的背影,纤细,脆弱,却又透着一种异常的坚韧。他没有叫她起身,只是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那幅舆图:“起来吧。继续。”
“谢陛下。”青瑶起身,重新坐回案前,拿起笔,却觉得那支紫毫笔重若千钧。皇帝的目光如同实质,烙在她的背上,让她每一寸肌肉都紧绷起来。
接下来的时间,变得更加难熬。她必须集中全部精神应对眼前的誊录工作,又要分神抵御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同时还要压制体内因紧张而隐隐躁动的“焚心”之毒。
直到申时末,朱瞻基才挥挥手,示意她可以退下了。
青瑶如蒙大赦,将誊录好的部分整理好,恭敬地行礼告退。退出西暖阁的那一刻,她几乎要虚脱,强撑着才稳住步伐。
她离开后,朱瞻基走到她工作了一整日的小案前,拿起她补全的几份舆图,仔细看了许久。字迹模仿得天衣无缝,内容推断精准老辣。
“怀安,”他唤来贴身内侍,声音低沉,“去查查,这个青瑶入宫前,家中到底是何种境况。读过哪些书,接触过哪些人。”
“是,皇爷。”
二
青瑶回到尚仪局住处,已是身心俱疲。同屋的彩衣见她脸色苍白,关切地问了几句,被她以“在御前当差紧张”为由搪塞过去。
夜里,她再次感受到“焚心”之毒蠢蠢欲动的灼热感,虽然距离下次服“解药”尚有十余日,但白日的紧张与压力,似乎加剧了毒素的活跃。她蜷缩在黑暗中,咬牙忍受着那熟悉的煎熬,心底对自由的渴望,从未如此刻般强烈。
必须尽快找到解毒之法!不能再受制于人!
翌日,她依旧被传召至西暖阁誊录旧档。这一次,朱瞻基似乎忙于政务,并未过多留意她,这让她稍稍松了口气。
誊录间隙,她需要去库房取一些备用纸张。穿过宫苑时,却迎面遇上了一行人。为首的女子身着杏子黄绫裙,容貌娇艳,眉宇间却带着一股挥之不去的轻愁,正是许久未见的陈妃。
青瑶立刻避让到道旁,垂首行礼。
陈妃脚步微顿,目光落在她身上,忽然开口:“你便是尚仪局那个叫青瑶的女史?”
青瑶心中微讶,谨慎回道:“回娘娘,正是奴婢。”
陈妃打量着她,眼神复杂,半晌,才幽幽叹道:“本宫听闻你心思细,字也好。前日……多谢你为王掌仪解围。”她指的显然是白玉观音之事。
“奴婢不敢当,分内之事。”青瑶谦卑应道。
陈妃似乎还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摆了摆手,在一众宫人簇拥下离去。只是擦肩而过的瞬间,青瑶敏锐地捕捉到,陈妃身上除了淡淡的药味,似乎还萦绕着一丝极细微的、与那日蜜饯中相似的“苦兰芷”的气味。
她心中一动。看来,那加了料的蜜饯,陈妃仍在食用。下毒之人,手段隐秘且持续。
这是一个危险的信号,却也可能是……一个机会?一个能让她接触到更深层宫廷隐秘,甚至或许能借此探寻“焚心”解毒线索的机会?但风险极大,稍有不慎,便会万劫不复。
她按下这个念头,继续前往库房。
在库房门口,她遇到了一个意想不到的人——陆离。他身着锦衣卫服色,正与库房管事交涉着什么,似是盘查宫内器物损耗情况。
见到青瑶,陆离目光冷冽地扫过,如同看一个陌生人,随即移开视线,继续与管事说话。
青瑶心中却是一紧。陆离出现在这里,绝非偶然。是例行公事,还是……“暗香阁”有了新的指令?或是察觉到了她近日的异常?
她不动声色地取了纸张,低头快步离开。与陆离擦肩而过时,她感觉到一道冰冷的视线如芒在背。
三
连续数日,青瑶皆在西暖阁当差。她愈发小心,誊录时只展现必要的学识,绝不多言一句,不多看一眼。朱瞻基似乎也失去了试探的兴趣,多数时间忙于政务,偶尔问话,也只是关于典籍内容本身。
这日,她正在补录一份前朝关于江南漕运的奏疏残卷,其中涉及大量粮赋数目与河道名称,污损严重。她全神贯注,依据残留数字与前后文逻辑进行推算补全,并未留意到朱瞻基不知何时已放下朱笔,静静地看着她。
直到她补完最后一个数字,轻轻搁笔,才惊觉皇帝的目光,连忙起身。
朱瞻基没有指责她的失仪,反而问道:“这份漕运奏疏,污损至此,你是如何断定此处是‘三十万石’,而非‘十三万石’?”
青瑶垂眸答道:“回陛下,前文提及漕船数目与每船载重,奴婢粗略核算,若为十三万石,则船只空置大半,与常理不合。且后文提及沿途损耗比例,若以三十万石为基,损耗之数方与后续押运官员所述对得上。”
逻辑清晰,推算合理。
朱瞻基眼底深处闪过一丝极淡的欣赏,随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取代。此女之才,绝不止于一个普通女史。她像一座被迷雾笼罩的矿山,越是挖掘,越觉其深不可测。
“看来,朕倒是小瞧你了。”他语气平淡,听不出喜怒。
青瑶心头一凛,不敢接话。
就在这时,内阁送来紧急奏章,朱瞻基需即刻处理,便挥手让她退下。
青瑶退出西暖阁,走在长长的宫道上,心情并未因暂时的解脱而轻松。皇帝的试探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不知何时会落下。陆离的冷眼如同跗骨之蛆,提醒着她自身的处境。而体内“焚心”之毒的隐隐躁动,更是无时无刻不在折磨着她的神经。
她必须做点什么,不能坐以待毙。
是夜,她再次冒险前往那处废弃偏殿。月光凄清,断壁残垣如同巨兽的骨骸。
陆离准时出现,脸色比以往更加阴沉。
“你近日,很得皇帝青眼。”他的声音带着刺骨的寒意。
青瑶平静回应:“奉命潜伏,获取信任,本是计划的一部分。皇帝疑心重,若一味藏拙,反惹怀疑。”
“最好如此。”陆离冷声道,“记住你的任务,记住‘焚心’之痛。阁主令,安心待在尚仪局,稳固地位,不得妄动!”
又是不得妄动!青瑶心中涌起一股烦躁,但她知道不能顶撞,只能低头应道:“是。”
陆离盯着她,忽然又道:“皇帝近日,可有异常?可曾问及你身世过往?”
青瑶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不露分毫:“不曾。只是让奴婢誊录旧档,问及内容,并未涉及私事。”
陆离眼神锐利如刀,似乎想从她脸上找出破绽,最终冷哼一声,将一枚蜡丸弹给她:“下月解药。安分些,否则……”他没有说完,但威胁之意不言而喻。
接过那枚象征着枷锁的蜡丸,青瑶的心沉入谷底。她原本还存着一丝幻想,希望能从陆离这里找到解毒的线索,现在看来,不过是痴心妄想。
返回住处的路上,夜风凛冽。她握紧袖中的蜡丸,指尖冰凉。
就在她穿过一条僻静夹道时,隐约听到前方假山后传来压低的对话声。她本能地闪身躲入阴影中。
“……必须尽快……不能再拖……”一个略显尖细的嗓音,似是宦官。
“放心……都已安排妥当……只待时机……”另一个声音较为沉稳。
“那‘苦兰芷’……”
“嘘!慎言!……药量已加重……届时只需推到太医用药不当上……”
苦兰芷!
青瑶屏住呼吸,心脏狂跳。是他们在谈论谋害陈妃之事!
她悄悄探头,借着月光,隐约看到两个模糊的身影,其中一人身形微胖,穿着深色宦官服色,另一人则看不太清。
就在这时,那微胖宦官似乎有所察觉,猛地回头望向青瑶藏身的方向!
青瑶心头一紧,立刻缩回头,紧紧贴在冰冷的宫墙上,连呼吸都停滞了。
脚步声缓缓靠近……
一步,两步……
她的额头渗出冷汗,袖中的手紧紧握起,脑海中飞速思考着脱身之策,甚至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然而,那脚步声在距离她藏身之处仅有几步之遥时,忽然停了下来。接着,是另一个沉稳声音的低语:“怎么了?”
“没什么……许是野猫。”微胖宦官嘀咕了一句。
脚步声渐渐远去,最终消失在夜色中。
青瑶又等了许久,确认外面再无动静,才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夜风吹过,她才发现自己的后背已被冷汗完全浸湿。
方才那一瞬间,与死亡擦肩而过。
她看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眼神冰冷。
这宫廷,果然是一张吃人的巨网。而她自己,不仅身陷网中,体内还埋着一颗随时会爆开的毒瘤。
前有皇帝的怀疑,后有组织的控制,暗处还有这不知名的冷箭。
她抬起手,看着腕间那点殷红的朱砂印记,在清冷月光下,仿佛一滴凝固的血。
路,似乎越走越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