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磐石城的鸡还没叫第二遍,北城的井房外就排起了长队。
小林攥着那枚磨得发亮的木牌,混在队伍里,被清晨的凉风灌得缩了缩脖子。
木牌上用炭笔写着个“民”字,边缘被前主人的手磨得圆润,这是他昨天用半块黑窝头从城南的货郎手里换来的——没有这东西,连井房的门都挨不上。
“新来的?”排在前面的妇人回头看他,眼角的皱纹里积着灰,“看你面生,是刚从乡下逃荒来的?”
小林点点头,没敢多话。
这三天在磐石城打转,他早就摸清了规矩:少说话,多低头,尤其在那些袖口绣着标记的人面前。
妇人叹口气,往地上啐了口带血丝的唾沫:“早来晚来都一样,咱们‘白身’的水,从来都是掺沙子的。”
她指了指队伍最前头,三个穿着皂衣的汉子正围着井台站着,袖口绣着淡蓝色的水纹,“看见没?那是管水的张家人,爷仨都是水异能者。三等的看井,二等的管配给,一等的……听说住在城主府,半年都不来井房一次。”
小林顺着她的目光看去,那三个汉子正慢悠悠地收拾着木桶。
最年轻的那个忽然抬手,指尖垂落一缕银线似的水流,像长了眼睛似的钻进旁边的木盆里,不多不少,刚好漫过盆底。
另一个年长些的则对着井口比划,井水便“咕嘟咕嘟”冒起泡,自动往吊桶里涌,连绳子都不用拉。
“啧啧,这本事,”妇人又叹气,“半年前血月没升起来时,谁见过这阵仗?那时候挑水得自己摇辘轳,哪像现在,人家动动手指头就成。”
队伍往前挪了挪,小林跟着抬脚,怀里的种子袋硌得胸口发闷。
昨天在南巷听老周说,血月之后觉醒的异能者里,水异能者最少,也最金贵。
磐石城三面环山,只有一口活水井,全靠这些人看管,日子久了,连城主都得让他们三分。
“喂,动作快点!”前面传来呵斥声。
一个皂衣汉子正瞪着排在最前的老头,“磨磨蹭蹭的,这桶水给你都浪费!”
老头手里的木桶豁了个口,他哆嗦着递上木牌,被汉子一把夺过去扔在地上:“看清楚了!‘民’字牌三天领一次,你前天刚领过,今天来凑什么热闹?”
“我孙子发烧,实在渴得厉害……”老头想捡木牌,被汉子一脚踩住手背。
“孙子发烧?全城发烧的多了去了!”汉子冷笑,指尖一弹,一缕细水流像鞭子似的抽在老头脸上,“‘白身’的命贱,渴死了也别来碍眼!”
老头捂着脸不敢作声,浑浊的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水往下淌。
队伍里没人敢出声,连咳嗽都憋回去了,只有风吹过井台的木板,发出“吱呀”的响声。
小林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他的系统面板在脑海里隐隐发烫,【樱桃炸弹】的技能图标在闪烁,只要他想,井台边那个汉子就会受到终身难忘的惩罚。
但他死死咬住嘴唇,把这念头压了下去。
队伍继续往前挪。
轮到刚才搭话的妇人时,她把木牌递过去,手心里全是汗。
管配给的汉子瞥了眼木牌,指尖漫不经心地往下一垂,一股混着泥沙的水流“哗啦”一声砸进她的木桶,不到半桶就停了。
“够了,下一个。”
妇人掂了掂木桶,嘴唇动了动,终究没敢说什么,低着头往旁边挪。
经过小林身边时,她低声说:“看清楚了,这就是咱们的命。”
小林深吸一口气,走上前。他把木牌递过去,那汉子接都没接,只用眼角扫了一眼,鼻腔里发出一声嗤笑。
“又是个‘民’字。”他说着,指尖猛地一沉,一股更浑的水流砸进小林的木桶,里面还裹着几块小石子,“拿着赶紧走,别挡着后面的贵人。”
木桶晃了晃,浑浊的水溅在小林的裤脚上,冰凉刺骨。
他刚要转身,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让让,都让让!”几个家丁模样的人推开队伍,簇拥着一个穿锦缎的青年走过来。
青年约莫二十岁,袖口绣着金边水纹,比刚才那几个皂衣汉子的标记要亮得多。
他手里把玩着一块玉佩,眼皮都没抬一下,径直走到井台边。
刚才还趾高气扬的皂衣汉子们立刻变了脸色,忙不迭地躬身行礼。
“李公子,您怎么亲自来了?”管配给的汉子搓着手,脸上堆着笑,“小的这就给您打水。”
被称作李公子的青年“嗯”了一声,声音淡得像水。
管配给的汉子赶紧抬手,这次他指尖涌出的不是浑浊的泥沙水,而是清澈得能看见底的活水,在半空凝成一个拳头大的水球,晶莹剔透,还泛着淡淡的白光。
“这是今早刚从泉眼引上来的活水,带着灵气呢。”汉子小心翼翼地把水球捧到青年面前,“您尝尝?”
李公子没接,只是微微抬了抬下巴。水球便自动飘到他嘴边,化作一股细流滑了进去。
他咽下水,才懒懒地开口:“张管事说,昨天的水有土腥味。”
“是是是,那是小的没看仔细!”汉子额头冒汗,“今天特意从泉眼最深处引的,绝对干净。”
李公子没再说话,目光扫过排队的人群,像在看路边的石子。
他的视线落在小林的木桶上时,眉头皱了皱,似乎被那浑浊的颜色刺到了眼。“这些‘白身’的水,怎么还往井台边放?”
“这就挪,这就挪!”汉子赶紧冲小林摆手,“快把桶挪远些,别污了公子的眼!”
小林抱着木桶往后退,膝盖撞到了身后的石头,疼得他龇牙咧嘴。
他看着李公子袖口的金边水纹,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桶里的泥水,忽然明白老周说的“金贵”是什么意思。
异能不仅分种类,更分等级——同样是水异能,三等的只能管着“白身”的脏水,二等的能给贵人捧活水,至于一等的,大概连井水都不屑于碰。
李公子又喝了两个水球,才转身离开。
家丁们簇拥着他,鞋底碾过刚才被踩在地上的木牌,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那三个皂衣汉子直挺挺地站着,直到青年的身影消失在巷口,才敢松口气,重新转过身来,脸上的谄媚又换成了不耐烦。
队伍慢慢往前挪动,井房的木牌在晨光里晃悠,上面用红漆写着“配给标准”:一等异能者,每日两桶活水;二等异能者,每日一桶活水;三等异能者,每日半桶净水;民,每三日半桶浑水。
小林抱着他的半桶泥水往回走,水桶晃悠着,溅出的水珠落在地上,很快被尘土吸干。
路过一家包子铺时,热气从蒸笼里钻出来,混着麦香飘进他的鼻子。
铺主正把一笼刚出炉的白面馒头递给一个袖口绣着火焰的汉子,那汉子付账时,指尖腾起一小簇火苗,把铜钱上的潮气烤得干干净净。
小林摸了摸怀里的黑窝头,那是昨天从王婆子那里领的,硬得能硌掉牙。
他忽然想起石洼村的井,那口井没有异能者看管,谁渴了都能舀着喝,水是甜的,混着草根的清香。
那时候,没人会因为一桶水,把人分成三六九等。
走到南巷口,他看见赵四蹲在墙根下,手里捏着个豁口的碗,正用舌头舔碗底的残渣。
“领到水了?”赵四抬头看他,眼睛里布满血丝。
小林把木桶递过去。
赵四舀了一捧,连泥带水灌进嘴里,喉结滚动着,发出“咕咚”的响声。
“这水就是这样,喝惯了就好。”他抹了抹嘴,“王婆子让我给你带个话,今晚去她那儿领窝头,记得多待会儿,她老人家就喜欢有人听她念叨。”
小林点点头,看着赵四又舀了一捧水,这次他喝得很慢,像是在品尝什么珍馐。
巷子里的风越来越大,吹得井房的方向传来隐约的呵斥声,大概又有哪个“白身”触了异能者的霉头。
小林把木桶放在墙角,靠着墙根坐下,怀里的种子袋安安静静的,只有向日葵的嫩叶悄悄探出袋口,在风里轻轻晃了晃。
他知道,在这座城里,水不仅是活命的东西,更是一道无形的墙。
墙内的人用异能划分等级,墙外的人用沉默忍受不公。
而他,必须守着自己的秘密,在墙的阴影里活下去,像那些埋在土里的种子,等着一个不需要靠异能就能扎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