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洼村的清晨总是裹着山雾,这天的雾却格外浓,浓得能拧出水分来。
小林踩着露水去花田,裤脚很快就湿透了,冰凉的潮气顺着布料往上爬,他却没在意——最老的那株向日葵,花盘边缘的金色绒毛似乎又亮了些。
他蹲下来,指尖轻轻拂过那些绒毛。
触感很细,像裹着层暖纱,和普通向日葵的粗糙完全不同。
十年了,他每天都要做这个动作,像是在确认它们还活着,也像是在确认自己还在等。
“小林,早啊。”
张婶抱着洗衣盆从田边路过,声音比往常柔和些。
前几天分发生的事,让她对小林的态度缓和了不少,只是眼神扫过花田时,还是带着点说不清的复杂。
“早,张婶。”小林点点头,没多说什么。
“这雾真大,”张婶往远处望了望,“怕是又要旱一阵子了。”
她顿了顿,像是鼓足勇气才说,“你这花……要是实在没用,就听村里的,翻了吧。我家那二小子,能帮你搭把手。”
小林没接话,只是低头继续拨弄花田里的杂草。
张婶叹了口气,抱着盆走远了,脚步声在雾里显得格外轻。
自从上次李伯拿出存粮后,村里没人再明着提翻花田的事,却多了些这样“好心”的劝说。
有人说“山里的野麦子快熟了,你去割点回来,总比守着花强”,有人说“王屠户家缺个帮工,你去试试,至少能混口饭吃”。
他们说得都对,却没人明白,他守的不只是花田。
傍晚收工时,男人们扛着锄头从花田边过,不再大声说笑,只是脚步放得很重,像是在故意提醒他“大家都在干活,就你闲着”。
女人们聚在村口捶打衣裳,见他路过,就立刻闭上嘴,眼神却在他背后追着看,直到他走进草屋才又炸开低声的议论。
小林把这些都忍了。
他每天除了照看花田,就去山里找能吃的野菜,挖能入药的草根,偶尔运气好套着只兔子,就分一半给李伯,剩下的晒成肉干存着。
他想让所有人知道,他没靠村里接济,也能活得下去。
这天傍晚,他刚把晒好的肉干收进屋里,就听见院外传来拐杖点地的声音。
李伯拄着拐杖站在门口,脸色不太好,咳嗽得比平时厉害。
“李伯,您进来坐。”小林赶紧扶他进屋。
“不坐了,”李伯摆摆手,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这是村东头老陈家的闺女,给我送的窝头,我不爱吃甜的,你拿着。”
小林打开纸包,里面是两个掺了枣泥的窝头,还带着点温热。
他知道李伯最爱吃甜的,这分明是特意留给自己的。
“您自己吃吧,我还有干粮。”他把纸包递回去。
“让你拿着就拿着。”李伯硬塞进他手里,“我听说,王屠户又在背后嚼舌根,说你……”
“我没听见。”小林打断他,把窝头放进灶台上的陶罐里,“随他说去。”
李伯看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你这孩子,就是太能忍。忍多了,人家就觉得你好欺负。”
“不忍又能咋样?”小林转过身,笑了笑,“跟他们吵一架?把花拔了?”
李伯没说话,只是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打开来,里面是些晒干的草药。
“这是治咳嗽的,你拿去煎了喝,最近山里潮,别着凉了。”
他顿了顿,又说,“我这老骨头,怕是陪不了你多久了。以后……你自己得硬气点。”
小林的心猛地一揪,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被堵住了。
他看着李伯佝偻的背,看着老人鬓角又添的白发,突然觉得这十年过得真快,快得让人抓不住。
“李伯,您会好起来的。”他轻声说。
李伯笑了,拍了拍他的胳膊:“傻小子。人哪有不死的?只是我总想着,能亲眼看看你这花,到底能长出啥来。”
那天晚上,小林坐在花田边,直到月亮升得很高。
雾气散了,星星露出脸来,稀稀拉拉地挂在天上。
他看着那株最老的向日葵,花盘中心的漩涡似乎比往常更深了些,金色的绒毛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撒了把星星。
他伸出手,指尖刚碰到花盘,就感觉到一丝微弱的震颤。
不是风动,是花盘自己在动,像心脏在轻轻跳动。
小林屏住呼吸,睁大眼睛盯着花盘中心。
那里的漩涡转得快了些,隐隐透出点橙黄色的光晕,像有什么东西要从里面钻出来。
可就在这时,远处的山里传来一声奇怪的嘶吼,像是狼嚎,又比狼嚎更粗哑,更吓人。
光晕瞬间暗了下去,花盘也不动了,又变回了普通的样子。
小林猛地站起身,望向西北方的山峦。
那里的夜色比别处更浓,像一块浸了墨的布,沉沉地压在天际线上。
风里似乎卷着什么异样的气息,带着点腥甜,又带着点说不出的寒意。
他低头看向花田,所有的向日葵都静静地立着,花盘齐齐朝着山峦的方向,像是在眺望,又像是在警惕。
小林握紧了拳头,心里突然冒出个念头:快了。
十年的等待,或许真的快到尽头了。
只是他不知道,那尽头等着他的,是希望,还是更深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