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义权从苏沐橙的办公室里出来,重新回到了那个烟雾缭绕的大办公室。
在他推开门的那一瞬间,屋子里所有的声音,都像是被人按下了暂停键。
十几双眼睛,“唰”的一下,齐齐地聚焦在了他身上。那眼神,比他刚来的时候,还要复杂。有好奇,有探究,有幸灾乐祸,甚至还有一丝丝……敬畏?
他竟然在美女书记的办公室里,待了足足半个小时。
这半个小时里,发生了什么?
没人知道。
但所有人都明白,这个新来的“犯人”,似乎没那么简单。他好像,和那位冰山一样的苏书记,搭上线了。
王大炮那张胖脸,此刻的表情更是跟开了染坊似的。他看看肖义权,又看看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书记办公室门,眼神里充满了猜忌和怨毒。
他想不通。
苏沐橙这个女人,自从空降到红峰镇,就跟个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女似的,对谁都冷冰冰的。刘镇长想请她吃顿饭摸摸底,都被她以“不搞特殊化”为由给拒了。可今天,她竟然会为了一个刚来的劳改犯,当众打他刘镇长派系的脸?
这他妈的,到底演的是哪一出?
肖义权没有理会这些探寻的目光。他径直走回自己的角落,拉开椅子,坐下。然后,就像苏沐橙吩咐的那样,他成了一个真正的“空气”。
他什么也不干,什么也不问。只是静静地坐着,看着窗外那棵掉光了叶子的老槐树发呆。
这份泰然自若,这份宠辱不惊,让那些想看他笑话的人,心里都感觉堵得慌。他们就像一群攒足了劲的拳击手,结果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别提多难受了。
一整个上午,就这么在诡异的平静中度过了。
临近中午下班,王大炮终于坐不住了。他清了清嗓子,端着一副官腔,慢悠悠地晃到了肖义权的桌子前。
“咳咳,小肖啊。”
肖义权抬起头,看着他。
“是这样的。”王大炮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刚来,咱们镇里呢,条件是艰苦了点,但同志们都很热情。刘镇长特意交代了,今天中午,在镇上最好的‘一家亲’饭店,给你摆一桌接风宴。镇里有头有脸的,可都到场啊。”
来了。
肖义权心里冷笑一声。
该来的,终究是躲不掉。苏沐橙想让他当空气,可刘富贵这帮地头蛇,显然不想让他这么舒坦。
这哪是什么接风宴。
这分明就是一场鸿门宴!
“这……不太好吧?”肖义权故作受宠若惊地站了起来,“我一个新来的,怎么好意思让领导们破费。”
“哎,这话说的!”王大炮把手一挥,显得格外豪爽,“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刘镇长说了,你可是从省里下来的高材生,能来我们红峰镇,是给我们面子!这个接风宴,必须办!你不去,就是看不起我们大家!”
好大一顶帽子。
直接把话说死了,断了他所有拒绝的可能。
肖义权看着王大炮那张写满了“虚伪”二字的胖脸,心里跟明镜似的。他点了点头,露出了一个恰到好处的“感激”笑容。
“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请王主任替我谢谢刘镇长。”
“这就对了嘛!”王大炮满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那力道,不像是鼓励,倒更像是在警告,“走,车就在楼下等着呢。”
……
“一家亲”饭店,是红峰镇唯一能称得上“饭店”的地方。
一个油腻腻的大堂,摆着七八张桌子。肖义权被王大炮领着,直接进了最里面的包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的烟酒味和汗味,混合着饭菜的香气,扑面而来。
包间里,已经坐满了人。
主位上,是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秃顶男人,挺着一个硕大的啤酒肚,满面红光,笑起来的时候,眼睛眯成一条缝,看起来像个弥勒佛。但那条缝里,偶尔闪过的精光,却暴露了他绝非善类。
他,应该就是红峰镇的土皇帝,镇长刘富贵了。
他身边,还坐着几个中年男人,一个个都长得五大三粗,满脸横肉,看人的眼神,都带着一股子不加掩饰的侵略性。
这哪像是政府的干部,分明就是一群占山为王的土匪。
“哎呀呀,我们的高材生,终于来了!”
一看到肖义权,刘富贵立刻热情地站了起来,张开了双臂。
“来来来,小肖,快坐!就等你了!”他不由分说地把肖义权按在了自己身边的位置上,这个位置,通常是留给最重要的客人的。
今天,这份“殊荣”,却带着一股子捧杀的意味。
“介绍一下。”刘富贵指着身边的人,挨个介绍,“这位,是咱们镇派出所的李海龙,李所长。这位,是咱们镇企业办的孙大头,孙主任……”
每一个名字,都伴随着一阵哄笑和粗俗的玩笑。
肖义权脸上挂着谦卑的笑容,一一和他们点头示意。他知道,今天这屋子里的人,都是刘富贵的心腹。
“好了,人到齐了,上菜!”刘富贵大手一挥,服务员立刻开始流水般地往桌上端菜。
菜很丰盛,大盘的炖鸡,红烧肉,炸鱼块……全是些硬菜,透着一股子北方的粗犷。
酒,是本地产的高度白酒,直接用印着“红星”二字的大号搪瓷缸子倒。
“小肖啊。”刘富贵亲自给肖义权满上了一缸子酒,那酒,少说也有半斤,“你刚来,不懂我们这儿的规矩。在我们这儿,感情深,一口闷!今天这第一杯,我代表咱们红峰镇两万多老少爷们,欢迎你!”
说完,他端起自己的缸子,脖子一仰,一缸子白酒,竟然真的就这么见了底!
“好!”
“镇长海量!”
周围立刻响起了一片震耳欲聋的叫好声和掌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了肖义权和他面前那满满一缸子白酒上。
那眼神,充满了戏谑和挑衅。
小子,省里来的?笔杆子?了不起?到了我们这儿,先喝趴下再说!
肖义权端起酒缸,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他知道,这杯酒,他不能不喝。
他要是怂了,以后,就再也别想在这红峰镇抬起头来。
他深吸一口气,学着刘富贵的样子,也是一仰脖。辛辣的酒液,像一条火线,从他的喉咙,一路烧到了胃里。
喝完,他把缸子倒扣过来,一滴不剩。
“好!”
屋子里再次爆发出叫好声,但这一次,声音里,明显多了几分惊讶。
他们没想到,这个看起来文质彬彬的小白脸,竟然这么有种!
刘富贵眯着的眼睛里,也闪过了一丝诧异。他哈哈大笑,再次给肖义权满上。
“痛快!我就喜欢小肖你这样的年轻人!”他端起酒杯,“来,这第二杯,我得替你赔个罪。年轻人嘛,谁年轻时候不犯点错误?过去了,就过去了!喝了这杯,以前的事,一笔勾销!”
这话,听着是安慰,实际上,却是当着所有人的面,揭开了肖义权最痛的伤疤!
这是在羞辱他!
肖义权攥着酒缸的手,指节微微发白。他抬起头,看着刘富贵那张笑眯眯的脸,脸上,却依旧挂着笑容。
“谢谢刘镇长。我干了。”
第二缸酒,再次下肚。
他的胃里,已经像是着了火。
紧接着,派出所的李所长,企业办的孙主任……一个接一个地轮番上阵。每个人敬酒的理由,都充满了陷阱和恶意。
“小肖,我敬你!以后在镇里,有什么摆不平的事,尽管找我李海龙!”
“小肖,我敬你!听说你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没事,以后跟着我们刘镇长混,保你吃香的喝辣的!”
一杯,又一杯。
一缸,又一缸。
肖义权感觉自己的脑袋,已经开始发懵。但他死死地守着最后一丝清明。他知道,他一倒下,这些人,就会像闻到血腥味的狼一样,扑上来,把他撕得粉碎。
他不能倒。
至少,现在不能。
终于,当桌上所有人都敬了一圈之后,刘富贵,端着那几乎没怎么动过的酒缸,又笑眯眯地站了起来。
“小肖啊,你看,大家的热情,你都感受到了吧?”
肖义权点了点头,舌头已经有些发直:“感受……感受到了。”
“那就好。”刘富贵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有些冷,“那现在,该轮到你,表示表示了吧?”
他指着桌上那瓶没开封的大曲,声音里,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命令。
“把那瓶开了,给我们桌上每一位领导,都满上。今天,你要是能把我们所有人都陪好了,你以前那点破事,哥哥们,就帮你扛了!”
这是最后的图穷匕见。
这是要把他往死里灌!
肖义权看着刘富贵那张笑里藏刀的脸,又看了看周围那些虎视眈眈的目光,他知道,这场鸿门宴,终于到了最关键的时刻。
他慢慢地站起身,身体有些摇晃。
他走到那瓶大曲前,拿了起来,然后,又走回了刘富贵的身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等着看他如何选择。
是选择屈服,喝到胃出血,成为他们酒桌上的一个笑话?
还是选择反抗,当场翻脸,然后被这群地头蛇,彻底踩进泥里?
只见肖义权,脸上忽然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
他看着刘富贵,一字一顿地说道。
“刘镇长,您说得对。这酒,我确实该敬。不过……”
他的话锋猛然一转,眼神,也瞬间变得锐利如刀!
“您说,这第一杯,我是该先敬您这位镇长呢?还是该先敬,咱们红峰镇真正的一把手,苏书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