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意未消的清晨,凤仪宫偏殿的小书房内,只余炭盆中银丝炭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风临月一身简便的宫装,未施粉黛,正临窗翻阅着一本泛黄的《舆地志》,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而是透过半开的支摘窗,望向宫墙外那一片被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天空。
她在等。
脚步声由远及近,轻而稳。
青鸾端着一盏新沏的云雾茶走了进来,眉眼低垂,与寻常无异。
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低声道:“娘娘,您要的茶。”
风临月“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仿佛随口一问:“前几日让你送去尚衣局的那几匹料子,可还合她们的心意?”
青鸾上前半步,借着整理案上笔墨的动作,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回娘娘,送到了。陆家……陆家大郎亲自收了,很是欢喜,说旧时家中长辈最爱的就是这种厚重缎面,摸着便觉心安。他让奴婢务必带回一句话,”她顿了顿,喉头微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旧时家仆,未曾一日离散,静候东家号令’。”
“咔嚓”一声轻响,风临月指间一枚用来拨动香灰的银签,应声而断。
她缓缓转过头,看向青鸾。
那双平日清亮锐利的眸子里,此刻似有波澜骤起,又被强行压下。
多少个日夜的隐忍筹谋,多少回午夜梦回时阿姐血染沙场的惨状,在这一刻,终于听到了第一声真切的回响。
陆擎苍,父亲麾下最年轻的骁骑尉,阿姐曾经 认可的未来妹婿,他还在!他和他麾下那些曾与她在边关一同饮风沙、枕兵戈的旧部,都还在!
一股酸热之气猛地冲上鼻尖,风临月猛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只剩一片沉静的坚毅。
“心安就好。”她声音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将断成两截的银签随手丢进一旁的瓷盂里,“告诉那边,眼下京城百物腾贵,人心浮动,且安心做着原来的营生,多看,多听,尤其是……关于京畿各处仓廪、武库人事调动之类的闲话,留心记下便是,不必急着做些什么。”
“是,奴婢明白。”青鸾心领神会。娘娘这是要让陆将军他们暂时蛰伏,暗中积蓄力量,观察京畿防务的虚实。这份沉得住气的耐心,远比贸然行动更为可贵。
正在此时,殿外传来一阵略显急促的脚步声,伴随着内侍略显尖锐的通传:“贵妃娘娘驾到——”
风临月与青鸾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所有关于宫外的密谋瞬间收敛,隐匿于无形。青鸾退后一步,垂手恭立,恢复成那个沉稳寡言的掌宫女官。
风临月则顺手拿起方才那本《舆地志》,指尖在某一页的河道图上轻轻划过,神情淡漠。
珠帘晃动,环佩叮当,一股浓烈的暖香率先侵袭了满室清冷的书卷气。
贵妃柳氏身着繁复华丽的宫装,扶着宫女的手,袅袅娜娜地走了进来,眼波流转间,自带一股居高临下的傲气。
“哟,妹妹真是好兴致,一大清早便在此用功。”柳贵妃目光在书案上一扫,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莫非是想从这故纸堆里,找出什么治国安邦的良策,好去陛下面前分说分说?”
风临月放下书卷,抬眸,眼神平静无波:“贵妃姐姐说笑了。不过是闲来无事,随便翻翻,比不得姐姐协理六宫,日理万机。”她语气淡然,将“协理”二字,咬得微重。
柳贵妃脸色微微一僵,协理六宫之权本是她的禁脔,如今皇帝虽未明言剥夺,但凤印重归凤仪宫,她手中的权柄已是大不如前。她今日前来,本就是存了寻衅试探之心。
“妹妹何必自谦。”柳贵妃自行在旁边的紫檀木椅上坐下,抚着指尖的鎏金护甲,“说起来,昨日陛下还在本宫面前夸赞妹妹,说妹妹将宫人约束得极好,行事颇有章法。尤其是妹妹身边这位青鸾姑娘,听说前几日还出宫替妹妹办事了?真是能干。”
话音未落,殿内气氛骤然一紧。青鸾垂着的眼睫微颤,袖中的手悄然握紧。
风临月却笑了,那笑容清浅,却带着边关风沙磨砺出的棱角:“劳姐姐挂心。青鸾是奉本宫之命,去尚衣局送几匹料子。怎么,如今这宫中规制,连皇后遣身边女官去一趟六局办事,也需要先向贵妃姐姐报备了么?”她语气依旧平和,但“皇后”二字,被她清晰地吐出,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
柳贵妃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妹妹误会了,本宫只是关心……”
“姐姐的关心,本宫心领了。”风临月打断她,目光如冬日冰湖,清冷透骨,“不过,约束宫人,恪守本分,原是六宫之主分内之事。本宫既居此位,自当尽心竭力,不敢有负圣恩。倒是姐姐,”她话锋一转,指尖轻轻点在那本《舆地志》的河道图上,“近日多雨,妹妹看书上说,若是河道疏于浚治,一旦汛期至,恐有溃堤之患。姐姐协理宫务多年,当知‘防微杜渐’四字的重要性,有些口子,一旦开了,再想堵上,可就难了。”
她意有所指,目光淡淡扫过柳贵妃身后那几个眼神飘忽、面色不安的随行宫人。
柳贵妃脸色骤变,风临月这话,明着说河道,暗里却是在敲打她往日纵容手下、安插眼线之事!她竟敢如此明目张胆!
“你……”柳贵妃胸口起伏,保养得宜的脸上青红交错,半晌,才强压下怒火,挤出一个僵硬的笑容,“妹妹果然……博览群书,见识不凡。本宫宫中还有事务,就不打扰妹妹清修了!”
说罢,几乎是带着一丝狼狈,拂袖而去,那浓烈的香气都仿佛带上了几分仓惶的味道。
珠帘再次落下,晃动着,发出细碎的声响。
青鸾直到贵妃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宫门外,才轻轻松了口气,后背竟惊出了一层薄汗。她看向风临月,眼中满是敬佩:“娘娘,您方才……”
风临月重新拿起那本《舆地志》,神色已恢复一贯的冷静,仿佛刚才那场不见刀光剑影的交锋从未发生。
“青鸾,”她淡淡开口,目光却锐利如刀,“去查查,刚才跟在贵妃身后,左脸颊有颗黑痣的那个太监。看看他最近,和宫外哪些人接触过。”
宫外的线已初步埋下,而这宫内的魑魅魍魉,也该好好清理一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