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依旧是那面最耀眼的旗帜,他的每一次出现,都能引来流民和新附者的狂热欢呼。
“闯王来了不纳粮”的口号响彻沿途乡野。
而实际的指挥,攻坚,纪律维持,则牢牢掌握在猛如虎手中。
猛如虎变得更加沉默,眼神中的厉色更深。
他严格执行着朱由检“杀一救百”的旨意,但持续的屠杀显然在磨损这位猛将的神经。
他偶尔会在深夜望着营火发呆。
唯有接到朱由检通过西厂渠道送来的,不带任何感情色彩,
只有明确指令和绝对支持的密信时,他眼中才会重新燃起履行职责的坚定。
李自成的心态则更为复杂。
他看着身后滚雪球般壮大的队伍。
队伍核心官军三万未损,外围流民武装已膨胀至近三万人,附随民众更众,
再看着那些士绅豪强在自己面前颤抖,授首,
看着贫苦百姓分到田地粮食时那发自肺腑的感激,他内心深处某种的欲望得到了极大的满足。
尽管他知道自己只是皇帝手中的刀,但这种“替天行道”的快意,让他暂时压下了对过往辉煌的追忆和对未来的迷茫。
原本朝不保夕,不知何时会被人取了脑袋领赏的日子里,就不会有这些忧虑。
养子李来亨则在管理流民武装中迅速成长,展现出不凡的统御能力。
他们身后,留下的是一条被鲜血浸染,被重新分配了土地,同时也播撒了混乱与希望的道路。
旧有的秩序被暴力碾碎,新的秩序尚未建立,
但无数底层百姓的心中,已经深深地刻下了“闯王”和“分田地”的印记。
现在,山东兖州府已在眼前。
那股无形的,却沉重如山的压力,开始笼罩向曲阜那座千年府邸——衍圣公府。
朱由检最终的目标,即将暴露在这支铁血洪流的兵锋之下。
曲阜城,与其说是一座城池,不如说是一座以孔庙,孔府为核心构建的巨大庄园。
青砖高墙,飞檐斗拱,历经千年风雨,沉淀下的不仅是书香雅乐,更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威严与奢靡。
衍圣公府,更是这曲阜城中之城。
府邸连绵,亭台楼阁无数,仆从如云。
当代衍圣公孔胤植,承袭爵位,
在京城陛下掀起腥风血雨,各地动荡不安之际,他在曲阜这座“世外桃源”里,安然自在。
孔家传承久远,枝繁叶茂。
仅在曲阜核心的孔氏子弟,登记在册的便有近五千之众!
这还不包括散布在山东乃至全国各地的旁支。
千年繁衍,与历代皇室,高官联姻,使得孔家早已不仅仅是一个文化符号,
更是一个盘根错节,拥有庞大田产,商业和特权的超级集团。
数千计与衍圣公有或近或远血缘关系的孔氏族人,如同依附参天大树的藤蔓,
聚居在曲阜及周边,形成了一个庞大而盘根错节的宗族体系。
若算上曲阜城内依靠孔府生存的各类旁系,佃户,商户,人数已经突破了五万。
在这高墙之内,人性的善与恶,如同光影交织,呈现出复杂的图景。
孔府西路,一处较为清静的院落书房内。
一位身着素色儒袍,年约四旬,面容清癯的中年人正在训斥一个年轻子弟。
他是孔兴燮,衍圣公孔胤植的堂侄,在族中素有清名,负责管理部分族学事务。
“毓恪!整日里只知道与那些纨绔子弟飞鹰走马,饮酒作乐!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
孔兴燮指着桌上摊开的《论语》,痛心疾首。
被训斥的年轻人孔毓恪,是孔兴燮的侄子,
辈分属“毓”字辈,年纪不过十八九岁,脸上带着几分满不在乎的桀骜:
“三叔,您也太古板了。咱们孔家,千年传承,靠的是圣人之道泽被天下,又不是靠死读书。”
“再说了,如今这世道,读书有何用?能当饭吃,能挡刀兵吗?”
“混账话!”孔兴燮气得胡子直抖,
“圣人之道,乃是立身之本,齐家治国之基!岂是你能妄加评议的?正因世道纷乱,才更需谨守圣贤教诲,修身养性!”
孔毓恪撇撇嘴,显然没听进去,反而压低声音道:
“三叔,您听说没?西边不太平,好像闯贼又闹起来了,听说都过了运河,快到兖州府地界了。”
孔兴燮眉头微皱,他自然也听到了一些风声,但并未太过在意:
“些许流寇,疥癣之疾罢了。我孔府乃天下文教渊源,圣人苗裔,自有祖宗庇佑,朝廷护持。”
“那些泥腿子乱军,安敢犯我曲阜圣地?你少听些风言风语,多把心思用在正道上!”
孔毓恪却不以为然:
“朝廷?朝廷现在自身难保吧?听说北京城里那位皇帝杀得人头滚滚,连咱们士林清流都不放过。谁知道这‘闯贼’是不是……”
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很明显。
但他也没想到,随口一说,竟给他猜到了真相。
“住口!”孔兴燮厉声打断,
“妄议朝政,非议天子,也是你该做的?出去!闭门思过三日,将《孝经》抄写十遍!”
孔毓恪悻悻地行了个礼,退了出去,脸上全无悔意,反而盘算着晚上去哪里寻些乐子。
孔兴燮看着侄子的背影,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忧心的不仅仅是子弟的不肖,更有对时局的隐隐不安。
他能感觉到,这世道,似乎真的和以前不一样了。
但千年孔府的惯性思维,又让他觉得,任何风雨,最终都会在这座圣府面前平息。
与西路书院的清冷不同,孔府东路的后花园,此刻正是笙歌燕舞。
一处临水的精致轩馆内,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数名身着绮罗的妙龄歌姬正翩翩起舞。
主位上,坐着一位年约三十,面色有些苍白,眼袋深重的华服男子。
他是孔兴燚,衍圣公的另一个侄子,与孔兴燮同辈,但性情截然不同。
他不管族中事务,只知吃喝玩乐,是曲阜城里有名的纨绔头子。
“好!跳得好!”孔兴燚拍着手,将怀中搂着的一个美婢又紧了一紧。
随手将一颗剥好的水晶葡萄塞入口中,对旁边作陪的几个旁支子弟和清客笑道,
“人生得意须尽欢,管他外面洪水滔天!来,满饮此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