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铺外的烬雨缠绵不绝,灰黑色的雨丝自铅云垂落,将窗外废墟的轮廓织入一片朦胧的湿幕。暖黄的灯光在雨气中晕染开来,为柜台后的旧物镀上柔和光晕——脱漆的铜烛台、散落的泛黄书页、以及苏夜手边那只青花瓷药瓶,瓶身上蝶形的暗纹在光下若隐若现,似沉睡的魂灵。
苏夜倚靠在椅背,呼吸已趋平稳。胸口的创伤敷上“清瘴膏”后,那如附骨之疽的记忆污染刺痛感逐渐消弭,只余新肉生长的细微麻痒。她系好作战服的衣扣,唯有襟前那片深褐近黑的血渍依旧刺目,如同绽放在墨色织物上的暗红毒蕈。
无不知何时点燃了一盏油灯,置于柜台角落。灯芯爆裂出细碎星火,将他投在墙上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明灭不定。他手中摊着那本空白笔记本,指尖在地图页面上缓缓描摹,仿佛在丈量前往极北冰原那遥不可及的距离。
“蚀骨沼泽的腐忆菌,畏火。”他的声音突兀地切断了当铺的静谧,低沉而清晰,“你的‘焚忆’之力,恰是克星。”
苏夜抬起眼睫,目光落在无专注的侧影上。灯光勾勒出他挺直的鼻梁与紧抿的唇线,左手手背上那道齿轮蝶翼的旧疤,在光线下泛着奇异的暗红,纹路仿佛在皮肤下缓缓流转。“你曾涉足沼泽?”她问。
“未曾。”无的指尖停驻在地图标注沼泽的位置——那里用墨线绘着一簇扭曲纠缠、如同活物根系的黑色图案,“当铺的‘忆库’中,存有相关记载。”
“忆库?”苏夜眼神微凝,“那些……被典当的记忆?”
“然。”无颔首,将笔记本翻回前一页。纸面上波纹荡漾,浮现出一段朦胧的景象:灰绿色的腐臭沼泽中,漂浮着无数半透明的、包裹着痛苦人脸的“气泡”,深处传来令人牙酸的、细微而持续的咀嚼声,仿佛有无数无形的口器在贪婪吞噬。“腐忆菌,以记忆为食,尤嗜浓烈之痛苦与恐惧。它们能钻入活体颅脑,蚕食思绪,最终留一具无魂‘空壳’。”
景象消散,苏夜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碎忆刀柄。指骨坠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如同示警的低鸣。“与骨林的‘忆骸’倒有几分相似。”她低语。
“本质相异。”无的声音沉了几分,“忆骸乃记忆残骸所凝之‘躯壳’,可力破之。腐忆菌,乃寄生于记忆脉络之‘活毒’,蚀髓附骨。”
苏夜沉默。被无形活物钻入脑海、啃噬思绪的恐惧,远比死亡更令人毛骨悚然。
雨幕深处,倏然传来一声极轻微的“咔嚓”脆响,似枯枝断裂。
声响微弱,几被连绵雨声吞没。若非当铺内落针可闻,绝难察觉。然而,苏夜与无几乎同时抬首,目光如电,射向门口那模糊的轮廓。
苏夜的手已本能地按上刀柄,指尖印记传来熟悉的灼热警兆,一股冰冷的寒意顺着脊椎蔓延——焚城的气息。
不止一道。
至少五道,裹挟着焚城侍卫特有的、硫磺硝石般的燥烈气息,正如同幽灵般在当铺外围谨慎游弋,脚步轻捷如猫,显然是追踪猎杀的好手。
“大长老……动作倒快。”苏夜的声音压得极低,眼神淬利如冰,“趁我伤重,夺回碎片?”
无身形未动,依旧端坐柜台之后,唯有握着钢笔的手指微微收拢。“他们进不来。”语气平淡如叙述既定事实,“空白当铺,只向‘怀有执念记忆者’显现。他们的执念是‘服从’,不符当铺之‘律’。”
话音未落,门外猛地传来“嘭”一声闷响,似有重物撞上无形障壁,紧接着是压抑的痛呼和兵器脱手坠地的杂乱声响。
苏夜眉梢微挑。她一时忘了这当铺看似虚无的门户,实则遵循着诡异的规则。
但异变再生!门外骤然响起低沉而怪异的吟诵之声,音节晦涩,带着某种令人心烦意乱的韵律——正是焚城长老用以压制失控记忆污染的“镇魂咒”!咒声由低渐高,力量波纹般震荡开来,当铺内的油灯火苗疯狂摇曳,墙壁上的影子扭曲拉长,如同张牙舞爪的妖魔!
“他们想用镇魂咒……强行撕裂当铺屏障!”苏夜脸色骤沉,“大长老疯了!他不惧引来沼泽中的腐忆菌群吗?!”
无的眉峰紧紧蹙起。左手手背上的疤痕陡然变得滚烫灼人,远超以往任何一次,仿佛有岩浆即将破肤而出!他能清晰感知到,当铺外围稳固的“记忆规则”空间,正在镇魂咒的蛮力冲击下扭曲、变形,细密的裂痕如同蛛网般蔓延开来!
“不能容其继续。”无豁然起身,黑色风衣在光影中划出冷冽的弧线,“镇魂咒的震荡会惊醒沼泽深处的腐忆菌群,届时……插翅难逃。”
苏夜亦已站定,碎忆刀无声出鞘,刀身那灼烧记忆的白色光焰在晃动的灯光下明灭不定。“我去解决。”
“且慢。”无唤住她,探手自柜台下取出一物递过——一块巴掌大小、触手冰凉的黑色皮质物,其上以暗红丝线绣着清晰的蝶轮符号。“系于腕上,可蔽你气息记忆之波动,令其无的放矢。”
苏夜接过黑皮,指尖触及时,那符号竟与她的印记产生微弱共鸣,传来一丝暖意。“蝶轮旧物?”
“嗯。”无简短确认,“可隔绝‘忆痕’。”
苏夜不再多言,迅速将黑皮紧缚于右手腕内侧。布帛加身瞬间,体内奔涌的“焚忆”之力仿佛被一层无形薄膜包裹,骤然内敛沉静,连指尖印记的灼热也迅速降温。她整个人如同融入了当铺的阴影,气息几近于无。
“去去便回。”语毕,她身影如一道融入夜色的轻烟,悄无声息地滑至门后。
无行至窗边。雨幕中,五名身着焚城侍卫服的身影已围成半圆,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长剑在咒文加持下流淌着淡金色的、对记忆体极具破坏力的光芒。
他的目光锁定了为首者腰间悬挂的青铜“焚”字令牌——队长。无“看”见了他记忆深处翻腾的执念:对大长老的愚忠,以及对“叛徒少主”的刻骨愤恨。
平凡而致命的执念。
门外,兵刃交击的脆响、沉闷的痛哼与碎忆刀撕裂空气的厉啸瞬间交织!苏夜的身法比书房激斗时更为鬼魅难测,黑皮蔽踪之下,她如同无形的死神在雨中穿梭。刀光精准地落在侍卫的关节要害,非为夺命,只求瞬间瓦解其战力。
无的指尖无意识地轻叩窗棂,目光沉静地注视着雨中的杀局。他敏锐地捕捉到,每当苏夜挥刀,腕上那蝶轮黑皮便闪过一丝微不可察的暗红流光,与她怀中的核心碎片产生奇异共振。而被她刀风扫中的侍卫,眼神会在刹那间陷入短暂的迷茫空洞,仿佛被强行剥离了一部分“服从”的意志。
是黑皮之效?还是她自身觉醒之力?
无的眉宇锁得更紧。左手疤痕的灼痛感愈发剧烈,破碎的画面再次冲击脑海:冰冷的实验室操作台,其上赫然摆放着一块与苏夜腕上别无二致的黑皮;一个身着白大褂的女子(苏清瑶!)正将其递给一个模糊的身影,那身影抬起的左手背上……齿轮蝶翼的疤痕清晰可见!
“快……想起来了……”无低喃,指尖力道失控,在窗棂木上抠出几道深痕。
“呃啊——!”
一声凄厉的痛呼骤然撕裂雨幕!
源自苏夜!
无的心脏猛地一沉,几乎同时猛地推开窗户!冰冷的雨丝混杂着浓烈的硫磺硝石味扑面而来。
雨幕中,苏夜的身影一个趔趄,右手腕上那遮蔽气息的黑皮竟被利刃划开一道裂口!一名侍卫抓住这稍纵即逝的破绽,手中淡金咒文缠绕的长剑,如同毒蛇吐信,狠辣无比地直刺她毫无防备的后心!
而苏夜因气息泄露,正被另外两名侍卫拼死缠斗,避无可避!
千钧一发!
无的左手猛然抬起,手背上那道疤痕爆发出刺目欲盲的猩红血光!
一道无形无质却沛然莫御的力量,自他指尖迸射而出,穿透重重雨幕,精准地、狂暴地轰击在那柄夺命长剑之上!
“锵——啷!”
长剑应声而断!半截裹挟着咒文金芒的剑尖打着旋儿激射而出,“夺”地一声深深插入泥泞之中,金光瞬间被冰冷的雨水浇熄!
时间仿佛凝固。所有侍卫,包括正勉力格挡的苏夜,皆愕然僵立,茫然地望向当铺方向——那里,只有无尽的灰黑雨幕和那道模糊不清的门。
苏夜抓住这生死一线的空隙,碎忆刀横扫如电,白焰暴涨,将最后两名缠斗的侍卫狠狠击飞,重重砸落泥水之中。她捂住腕上破损的黑皮,豁然抬头,雨水浸湿的发丝紧贴脸颊,眼中交织着震惊与难以言喻的困惑。
方才那道力量……是无?
他分明说过,当铺之律,不涉交易者行止……
窗后,无缓缓收回手。手背疤痕的灼热褪去,只余下残留的滚烫余韵,那蝶翼纹路似乎比先前更加清晰深刻。他凝望着雨幕中那个同样回望的身影,眼神深邃如渊,仿佛蕴藏着万古不化的玄冰。
他亦不知,为何会出手。
如同在骨林那次,全然是……源自本能。
烬雨依旧淅沥,冲刷着泥泞中横七竖八、昏迷不醒的侍卫,如同冲刷着被潮水遗弃的朽木。
苏夜并未立刻返回。她伫立于雨中,隔着重重雨帘,与当铺窗后的目光无声对峙,眼神复杂难明。
无亦未再动,只是静立窗前,任由她的身影在渐浓的雨雾中朦胧、模糊。
当铺内,油灯的火苗重新归于稳定,暖黄的光温柔地洒落柜台。那本摊开的空白笔记本上,描绘着极北冰原的地图角落,一丝极淡、却无比纯粹的幽蓝光芒,悄然闪烁了一瞬。
如同冰层深处,亘古不化的第一缕寒魄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