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濠州城死囚牢深处。
阴风惨冽,腐气刺鼻。彻里不花早被剥去了官袍,浑身上下只余几片破布,粗大铁镣锁住四肢,蜷在污秽的草堆里瑟瑟发抖。
牢门哐当一声被打开,朱元璋端着那罐特意煎熬的浓稠如墨的药汁,在几名狱卒簇拥下走了进来。
彻里不花惊骇欲绝,向后拼命缩去:“你...你们要做什么?!快放了我!”
朱元璋眼中没有丝毫波澜,眼神如同在看一个死物:“放了你?我家教主念你罪孽深重,格外开恩。特赐你三日三夜的福泽!教你亲身受用——那些无辜乡民,临死前是何等的肝肠寸断!是何等的冤屈穿心!”
他猛一挥手!
两名牛高马大的狱卒如饿虎扑羊,四只簸箕般的大手死死摁住彻里不花!
一人粗暴撬开他嚎叫的嘴,塞入铁钩!
朱元璋一手捏住他下颌,一手执勺,将那碗浓稠漆黑的浆液,一勺紧似一勺,硬生生对着喉咙,悉数灌了进去!
未几——
“嗷——嘎——!!!”
一声非人的惨嚎冲出牢门,在冰冷的地牢中久久回荡!
打此时起,这整整三日三夜,彻里不花五脏便如置烈火洪炉,烧灼千针攒刺!
又顷刻坠入彻骨冰窟,万蚁噬心!其间痛苦煎熬,无一刻停歇,每寸筋骨都似在被寸寸割裂捣碎!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直挨到第三日夜深,才会在无边的痛苦折磨中彻底断绝生机!
府衙后庭高台,张无忌默然肃立。远处地牢方向,那连绵不绝、凄厉得变了调的哀嚎惨嘶,混在春日的暖风里,一丝丝钻入耳中。他负手仰望苍穹,天光正明媚得刺眼。
城中闻此讯者,无不心头打颤,后背窜起一股凉气!往日只道张教主仁心侠义,菩萨心肠,万料不到其雷霆一怒,降下的竟是无间地狱。
常遇春走上高台,立在他身侧,压低声音道:“教主无需自责!那恶贼罪该万死!”
张无忌闭了闭眼,一声叹息低回悠长:
“是我来得迟了……那三百多户性命……”余音轻渺,散在这一院春阳里,竟比那牢中的嘶嚎更添几分沉痛。
张无忌在濠州城盘桓了两日,其间见得了郭子兴的义女马秀英。此女举止端方,非寻常女子也,隐约间更察觉她与朱元璋似有过从甚密的情谊。
及至拔营离城,张无忌正欲率众启程,却见朱元璋、邓愈、汤和等数位将官牵马执缰,候在道旁,似欲同行。
张无忌勒马相询:“朱大哥,你们这是……?”
朱元璋抱拳躬身,面露些许恳切:“教主,濠州此间……非我等安身之地。请允朱元璋等追随教主左右,以效犬马!”
细问之下,方知因着朱元璋勇略过人,又与马秀英亲近,惹得郭子兴膝下两个亲子心中嫌隙暗生。朱元璋虽有满腹韬略,却处处掣肘,竟难得舒展抱负。
张无忌略一沉吟,心头了然,当即回马入城,寻到郭子兴直言道:“郭元帅,朱元璋等几位兄弟,俱是难得将才。军中若只图一时无碍,闲置其用,倒为可惜。不如暂且割爱,让我带他北去历练,他日若有所成,亦是濠州之功。元帅意下如何?”
郭子兴久历风尘,岂能全然不察两子与朱元璋之间的矛盾?
眼见张无忌亲自开口讨要,正好借此消弭一场无形的风波,当下红光满面,爽朗大笑:“既是教主慧眼抬举,这几个小子跟着教主必能立番事业!老夫求之不得!”
当下并无二话,立刻放行。
惟有马秀英立于阶前,望着一身戎装、鞍马待发的朱元璋,眼中波光潋滟,欲言又止。
张无忌在旁瞧得分明,当即含笑朗声道:“秀英姐姐安心!待北地稍定,我便做个现成的媒人,帮朱大哥选个黄道吉日,备了八抬大轿,风风光光来濠州提亲!定教满城张灯结彩,贺你二人百年之好!”
此言一出,常遇春等人无不抚掌大笑!
朱元璋纵是脸皮颇厚,此刻也闹了个面红耳赤,急急低下头去;那马秀英更是“嘤咛”一声,两片飞霞直烧上耳根,羞得转身避回了府内。
众人离了濠州,方转道奔泗州地界,欲讨安东州元军。尚未及行出一日,忽有探马匆匆飞报:
“启禀教主!大事要紧!北面急讯——知枢密院事月阔察儿亲统大军,已离大都南来!气势汹汹,前锋已近归德府(注:今河南商丘),其图谋显是奔着徐州去的。眼下徐州乃是明教义军首领芝麻李(李二)在把守,恐有不测。”
张无忌闻报,眉头陡然紧锁。
徐州乃河朔重镇,若失此地,不亚于断明教的东面的谋划。
月阔察儿乃元廷宿将,非同那彻里不花之流。
芝麻李兵败事小,若是让这元廷重兵突入淮南,想要重新夺回,就变得极难。
“调转马首!”张无忌断然下令:“传令全军!火速东进,驰援徐州!助芝麻李抗此强敌!”
一行人当即转向东北急奔而去。
张无忌率众不敢稍歇,连夜奔驰,星驰电掣,直奔徐州!
不过两日一夜,远方地平线上,已见徐州城头猎猎飞扬的红巾军旗。
然离城尚有十余里,早有数骑哨探如狂风卷来,当头一人嘶声力竭:“教主万安!元狗势大难挡。那枢密院月阔察儿统八万精兵,分作五路。”
“一路重兵死锁徐州!其余四路,已凶悍攻陷萧县,更分出锋锐,猛扑沛县、丰县、砀山要地!如今彭大帅(彭大)、赵大帅(赵均用)困守萧县!徐州城内李帅(芝麻李)独抗城下四万强敌!箭如飞蝗,日夜狂攻,摇摇欲坠矣!”
张无忌勒马高处,眉锋紧锁如刀刻,遥望前方天地。
但见秋日的淮北大地,虽有战火硝烟侵扰,却依旧弥漫着一种沉郁的湿气。
他深吸一口气,感悟此方天地。
张无忌自从领悟了“万剑归宗”后,早已使他脱胎换骨。不仅武功臻于化境,更将心神融于天地。
简单来说他不单单能感知万物,亦能调动万物为己用。
虽然他应诺赵敏,不得轻易动用万剑归宗之力,但这感知天地万物之能,已如呼吸般自然流转。
而天象,正是万物之一。
他心头电转间已有所悟:“风走西南,地气升腾,明后日……当有弥天大雾!”
“传令!”张无忌猛地调转马头,目光灼灼扫过身后诸将:“全军即刻隐入侧旁二十里外丘陵密林。人马噤声,不可举火。一应旗号,尽数藏匿。”
此令一下,沉稳如徐达也忍不住轻吸一口气:“教主!既已兵临城下,为何……不挥师直入,解了李帅燃眉之急?”
常遇春更是急得豹眼圆睁:“是啊教主!那芝麻李在城里熬得苦,我们多耽搁一刻,他便多一分凶险!”
朱元璋浓眉紧锁,目光反复扫过远处如悬卵的徐州城,又深深落在张无忌稳如磐石的面容上,心头电闪,忽地开言,声音低沉却透着一丝了悟:“教主……莫非是有所筹谋?”
张无忌微微颌首,抬眼瞥向浩渺苍穹,语气极淡却斩钉截铁:“不错。明晨寅卯之交,此地必有铺天盖地的大雾!
众人心头剧震!观天测象此等异术,未曾想教主竟也精通至此。
然而无人质疑。仿佛在众人心中,张无忌本就无所不能,早已是神仙般人物。
现在只是更加印证一分而已。
“月阔察儿分兵劫掠,主力围城倾力猛攻,其后方辎重营寨,必然空虚懈怠。破敌良机,便在今夜!诸位听我军令——”
“常遇春!”
“未将在!”声若洪钟炸雷!
“命你为开路先锋!明晨浓雾蔽天之刻,引一千铁骑,自正南狠凿敌营辕门!破寨斩敌,不可恋斗,但求掀他个天翻地覆!”
“得令!教这班元狗尝尝常爷爷的厉害!”
“徐达!胡大海!”
“未将在!”二人抱拳肃立。
“你二人率两千五百步甲精兵紧随其后!待常大哥撕裂营门,立刻分左右席卷!焚其粮秣,断其通道,务使各营敌兵支离破碎,首尾难顾!”
“朱元璋!”张无忌沉声点将。
朱元璋神色一凛,长身抱拳:“朱元璋候命!”
“命你独掌七百精骑,伏营外待机。待敌营处处火起,军心大乱,立时从东缺口冲营,直取中军大帐。”
“未将领命!”朱元璋神色凛然杀气顿起,手心紧攥长槊柄,“定不负教主所托!”
“我先行一步,去会会那位枢密院大人的营盘。”言毕,张无忌竟离鞍下马,将屠龙刀轻轻置于鞍鞯之上,身形一晃。
众人只觉眼中青影一闪,便见教主身影已然没入道旁衰草,快如鬼魅,气息尽敛,霎时失了踪影!
“这……?!”饶是朱元璋、徐达等人见多识广,此刻亦惊得瞠目结舌!
“各位将军宽心,”胡大海哈哈一笑,豪声道,“教主武学通天,神行千里,出入万军如入无物之境!他这是要去摸摸那月阔察儿的枕头软不软哩!”众人这才如梦初醒,惊叹之声不绝。
徐达缓缓平复心头震撼,摇首叹道:“教主行事,真乃天马行空……”
“真乃神人也。”朱元璋眼望张无忌消失处,目光灼灼,尽是惊佩仰止之色。
当下依令行事。数千精兵悄然无息,如溪流入海,潜藏于莽莽丘岭深林之中,静待天地失色,大雾锁疆。
夜色如墨,渐渐稀薄。寅时将尽。
四野空旷处,果然悄然腾起乳白迷雾——先如薄纱缠足,须臾化作帷幔垂天。
不足半个时辰,已是苍茫四合,氤氲浓重,伸手难辨五指!偌大元军连营,灯火尽被吞噬得模糊不清,唯闻刁斗呜咽,巡骑马蹄声沉闷悠远。
一派令人窒息的死寂!
骤然——
“呜——呜——!!!”凄厉刺骨的冲锋号角,悍然撕裂浓雾!
常遇春一马当先!身披重甲,状若门神临凡!掌中丈二点钢长槊划破浓白,向前直指如怒龙出水:“红巾儿郎!随我杀狗虏——!!!”
一千铁骑轰然应和!声浪卷透浓雾,如同千头挣脱锁链的洪荒猛兽,自南面林间雷霆咆哮而出!
“轰——喀啦啦!”
辕门前脆弱的拒马鹿角,在常遇春疯魔般的怒捅狂砸下,木屑崩碎,冲天飞散!巨木寨门发出不堪重负的惨嚎,轰然倒塌!
铁蹄洪流毫无阻滞,决堤般灌入营内!
“敌袭!南面!!!啊——!”守门元兵惊恐的警报瞬间被淹没在震耳欲聋的铁蹄声与喊杀声中!
常遇春狂舞长槊,槊影如黑龙翻腾!每击必带起一蓬血雨,断肢残骸迎风乱飞!
他人马浴血,吼声如雷,仿佛上古杀神降世。
他浑身浴血,凶悍绝伦,口中不断发出惊天炸雷般的怒吼,仿佛神魔降世!
身后千骑纵横冲撞,尽往灯烛通明、鼓号震天、人声喧嚷处狠狠碾踏!
大雾笼罩之下,元军自睡梦中惊醒,晕头转向,只觉四方八面皆是杀声震地,马蹄如雷!浓雾中幢幢鬼影晃动,刀刃寒光闪烁,立时炸营!惊惶哭喊,自相践踏,乱不可言!
徐达、胡大海见状,目中精光暴涨!
“弟兄们!跟老子杀进去——!”胡大海一声虎吼!
两千五百步甲精兵顿似两道钢铁洪流,紧随铁骑撕开的口子,狂涌入营。
张无忌早已探明路径,指引他们避过阻截,直奔重地。
果见前方粮草堆积如山!胡大海狂笑震天:“点火!烧他娘个干干净净。”
兵卒立时抛出引火之物!粮车、帐篷、草垛瞬间舔上赤红火舌!秋天时节,正是天干物燥,小火登时化作席卷四方的冲天烈焰!
“走!”徐达审时度势,果断下令,“与常大哥合兵!凡头上无红巾者——杀无赦!”
浓雾火海之间,那一抹抹血色头巾,便是生死的界碑!
整座元军大营,此刻已彻底化作燃烧沸腾的修罗地狱!
火照浓雾妖红诡异,浓烟裹着绝望嘶嚎!
朱元璋眼中冷电一闪,时机已至!“全军听令——取其首脑首级!”
早已磨牙吮血的七百精骑,如同一张引满欲崩的血色劲弓,在朱元璋率领下,猛地自东侧破雾而出!
铁蹄如雷!七百把长柄砍刀划破浓雾,携一往无回之势,精准决绝地扑向整个大营最核心处——刁斗林立、营帐巍峨的中军帅帐!
帅帐之内,灯火通明。月阔察儿身披华丽犀甲,听着帐外隆隆杀声、惨号震天、火焰噼啪爆响,再加之探子惊魂失措的败报,面色惨白如纸!
“胡说!哪来的天兵?!这……这泼天大雾……是上天要亡我?”他声音嘶哑,几近失态。
便在此刻——
“嘭!嘭!”两声闷响!
帐门帘幕连同两名持兵欲入的亲兵一并倒飞进来!口喷鲜血,胸骨尽碎,眼看是不活了!
一道青衫身影,裹挟着帐外的火浪与血腥,飘然踱入。
正是张无忌。
“月阔察儿,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快!快挡住他!杀了他!”月阔察儿亡魂皆冒,嘶声推搡着身边最后的几个亲卫。
那几个死忠心腹牙呲欲裂,狂吼着抢刀扑上!然而还未近身一丈——
张无忌袖袍随意向前一拂!
“砰砰砰!”数声闷响!几名剽悍护卫如遭万斤巨锤砸中胸口,口中鲜血狂喷,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
整个人如同破烂的草袋般倒飞出去,撞断帐柱,摔入外面熊熊燃烧的火焰中,连惨呼都未及发出便已毙命。
帐内霎时只余死寂,唯余瘫软在地、抖得如风中落叶的月阔察儿!
“魔……魔神……”
张无忌目无波澜,右手并指如剑,随意横向凌空一挥——
一道凝练至极的无形剑气,如寒月清辉般一闪而逝!
月阔察儿那颗还残留着无限恐惧与惊愕的头颅,带着一腔污血,高高飞起!
于此同时——
“轰隆!”
支撑帅帐的最后一根巨木主柱,被先前倒撞的护卫撞断了根基,此刻轰然倒塌!那杆象征主帅身份的纛旗“啪嗒”一声,砸落于熊熊烈火之中!
权倾一方的元廷知枢密院事,统帅八万大军的元勋勇将月阔察儿——就此毙命!尸首分离!
“月阔察儿已死!弃械归降者——不杀!”
张无忌清越冰冷的声音,虽不高亢,却如九天龙吟,蕴含着精纯无匹的内力,穿透了喧嚣震天的厮杀声、惨嚎声与烈火燃烧声,清晰无比地刺入战场每一个角落,烙印在每一名士兵心头!
残余元兵本就群龙无首,肝胆俱裂,又深陷大火浓雾绝境,早已力竭魂飞,闻此赦令,如同抓住最后一根稻草!无数兵刃“哐啷”抛地之声响成一片!
“降了!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