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边的不平静,让刚刚获得的短暂安定蒙上了一丝隐忧。没有人抱怨,经过多次磨砺的他们早已明白,在这世道,居安思危是活下去的本能。
翌日清晨,林栖便带着两名最得力的侦察手,如同三支离弦的悄无声息的箭,没入了北方的山林。他们的任务很明确:摸清北边流民势力的规模、动向,以及是否存在溃兵合流的情况,尽可能带回准确的情报。
送走林栖,周砚立刻将全部精力投入到了工坊。他知道,应对潜在威胁最根本的底气,来自于强大的武备和生产力。水利锻锤的轰鸣声变得更加急促而有力,赵石和学徒们轮班作业,将修复好的铁料和之前囤积的星铁边角料,优先锻打成规格统一的箭镞和矛头。
周砚自己则蹲在那台新搭建的“水力碎矿机”旁,眉头紧锁。几次试验下来,效果并不理想。沉重的石槌落下,确实能砸碎矿石,但力度难以控制,要么砸得过碎,粉末太多,浪费严重;要么力度不够,大块矿石只是裂开,仍需人力二次处理。而且,如何将矿石持续、均匀地送入石槽,也是个难题,目前全靠人力用铁锹一点点送,效率低下且危险。
“问题出在落点和送料上。”周砚盯着那起落的石槌,喃喃自语。他想起沈云疏偶尔提及的一些现代机械原理,虽然只是只言片语,却给了他启发。他找来几根韧性好的竹片和皮绳,尝试制作一个简单的“拨料装置”,利用石槌抬起时带动的力量,通过竹片和皮绳的传动,将堆放在旁边斜槽里的矿石拨动一小部分,正好落入石槌下方的落点。
这个构思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极其繁琐。竹片的弧度、皮绳的长度和松紧、与石槌联动的时间差,都需要反复调试。周砚几乎是不眠不休,左手拿着工具,一点点地修改、试验。失败了一次又一次,竹片断裂,皮绳崩开,矿石飞溅……但他没有放弃。赵石和其他学徒看着周砚专注而执着的背影,也被感染,默默地配合着,递工具,清理碎屑。
几天后,当林栖风尘仆仆却带着凝重神色返回时,周砚的“水力碎矿机”终于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经过无数次微调,那个简陋的“拨料装置”总算能够比较稳定地将小块矿石间歇性地送入石槽,而石槌落下的力道和频率,也通过调整水流闸口和传动杆角度,控制在了相对理想的范围内。
哐!哐!哐!
伴随着有节奏的巨响,一块块矿石被精准砸碎,大小相对均匀,效率比起纯人力提升了数倍不止。虽然装置还很粗糙,需要人不时照看调整,但这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进步。
“成功了!周大哥!”赵石看着那不断被破碎的矿石,兴奋地喊道。
周砚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左臂因为长时间保持精细操作姿势而有些酸痛,但眼中却闪烁着明亮的光芒。他点了点头,目光随即投向刚刚走进工坊区的林栖。
议事堂内,气氛因为林栖带回的消息而变得严肃。
“北边情况不妙。”林栖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内容却让所有人心中一沉,“确实有两股较大的流民队伍在活动,人数都在百人以上,而且,他们中间混杂着不少带着兵器、穿着破烂号衣的人,应该是溃兵。这两股人现在为了争夺一个快要干涸的水源,正在对峙,但随时可能爆发冲突,或者……合流。”
百人以上!还有溃兵!这个消息比预想的还要糟糕。如果这两股势力真的合流,或者任何一股在冲突后向南流窜,对刚刚起步的栖雁坳来说,将是巨大的威胁。
陈观带来的消息和随后抵达的北方流民,像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流,让栖雁坳刚刚温暖起来的气氛又添了几分凛冽。
议事堂内,油灯的光芒跳跃着,映照着众人凝重却不见慌乱的脸庞。
“北边的情况,大家都知道了。”沈云疏的声音平稳,开门见山,“两股上百人的流民队伍,夹杂着溃兵,为了水源对峙。无论他们是两败俱伤,还是一方胜出,对我们而言,都可能意味着麻烦。”
周砚接口道,他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但我们不是官府的正规军,没有义务,更没有能力去正面阻挡可能发生的流民潮。我们的首要任务,永远是保护好栖雁坳,保护好我们自己的家园。”
林栖言简意赅地补充了他侦察到的细节,重点强调了那两队人马目前被水源困住,暂时无力南下的现状。
“所以,我们现在的策略是,”沈云疏总结道,“以静制动,固本自强。不主动介入北边的纷争,但要做好万全准备,应对任何可能波及到我们的情况。”
这个基调得到了所有人的认同。他们浴血奋战,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个安身立命之所,而不是为了官府去当冲锋陷阵的炮灰。
“苏先生和陈掌柜那边,我们如何回应?”沈云墨问道,他如今处理对外事务越发成熟。
“如实相告。”沈云疏早已想好,“我们会将北边的情况详细禀报,表明栖雁坳会谨守‘巡山护路’之责,加强自身防务,确保管辖范围内安宁。但也会明确表示,我们力量有限,无法越界行动,若真有大规模流民南下,还需官府早做定夺。”这番话,既尽了告知义务,也划清了责任界限,将皮球巧妙地踢回给了官府。
“好,我明天就起草文书。”沈云墨点头。
“接下来,我们内部要做好几件事。”沈云疏开始部署,“第一,防务。周大哥,工坊那边,武器打造不能停,尤其是箭矢和弩箭。另外,我之前看《百工谱》里提到一种特殊的‘拒马’,用硬木交叉固定,遍布尖刺,可以有效阻碍步兵冲锋,我们可以大量制作,布置在坳口外围和主要通道上。”
周砚认真记下:“没问题,拒马结构简单,制作起来快。水力碎矿机已经稳定运行,铁料供应跟得上,打造铁质尖刺不难。”
“第二,粮食和物资储备。”沈云疏看向沈槐,“爹,我们要加紧囤积。新开垦的土地要精耕细作,同时加大狩猎和采集的力度。所有能储存的粮食、肉干、野菜,都要尽可能多的储备起来。另外,派人去更远的山林,寻找稳定的水源,万一……我们也有个退路。”
“明白,我亲自带队去寻水源。”沈槐深知粮食和水是生存的根本。
“第三,人员和训练。”沈云疏的目光变得锐利,“所有能拿起武器的人,包括新加入表现良好的人,都要参加防御训练。不要求他们能冲锋陷阵,但至少要懂得如何依托工事保护自己,如何听从指挥,如何传递信号。我们要的是一支能够自保的民兵,而不是一支远征军。”
“训练的事,我和林栖来负责。”周砚主动请缨。林栖也微微颔首,他的追踪和潜行技巧,在防御战中同样能发挥巨大作用。
“第四,情报。”沈云疏最后看向林栖,“林栖,侦察不能停。但重点不是介入,而是预警。我们要牢牢掌握北边那两股势力的动向,一旦发现他们有大规模南下的迹象,我们必须第一时间知道。”
“好。”林栖的回答一如既往的简洁。
方针既定,栖雁坳再次高速运转起来,但这一次,目标明确——一切为了自保,为了将家园建设成更加坚固的堡垒。
工坊区内,周砚和赵石带着人,开始批量生产“拒马”所需的铁质尖刺。利用水力锻锤,他们将烧红的铁料锻打成三棱锥形,尖端锐利,尾部留有孔洞,方便用铁钉固定在硬木上。另一边,孙老丈和马老三则带着木工组,挑选韧性极好的粗壮树枝,按照周砚提供的图纸,制作“拒马”的木质框架。整个工坊区弥漫着木材的清香和金属锻打的热浪。
沈槐则组织起一支由老弱妇孺和部分俘虏组成的采集队,由经验丰富的春婶和王氏带领,在战斗组的护卫下,深入附近山林,大规模采集一切可食用的野菜、野果和块茎。何氏带着女人们,将采集回来的食物仔细处理,或晾晒,或用盐腌制,尽可能延长保存时间。赵叶则专注于她的药圃和野外草药的识别,努力增加药材储备。
训练场上,气氛也与以往不同。周砚并没有急于让新加入者练习复杂的刀法,而是从最基础的列队、听从号令、辨认旗帜信号开始。他让石头和阿昌做示范,演练如何快速进入预设防御位置,如何利用藤牌格挡飞矢,如何在掩体后使用手弩进行反击。林栖则负责教导他们如何利用地形隐蔽,如何设置简单的预警陷阱,比如绊索、响铃等。训练虽然艰苦,但目的明确——活下去,保护家园。这让许多原本惶恐的新加入者,渐渐找到了归属感和安全感。
沈云疏也没有闲着。她仔细研读那几本珍贵的书籍,尤其是《齐民要术》和《百工谱》。她从《齐民要术》中找到了关于轮作和肥田的记载,虽然条件有限,但她开始尝试在小块土地上实践,希望能提升一点未来的粮食产量。而从《百工谱》中,她不仅看到了“拒马”,还发现了一种改良水车的草图,可以更高效地引水灌溉,她将这个想法记录下来,准备等眼前危机过后,再与周砚探讨。
几天后,沈云墨派往江临府送信的人带回了苏文的回信。信中对栖雁坳的“谨守职责”表示理解,并告知府尊已下令加强北境巡防,同时希望栖雁坳能尽可能收容南逃的零星流民,避免他们成为新的乱源,官府会酌情给予一些粮种补偿。
这个回应在预料之中。官府显然也希望栖雁坳能作为一道缓冲,但又不想或是无力给予太多实质支持。
“收容流民可以,但必须严格甄别,而且要以不影响我们自身生存为前提。”沈云疏对众人说道,“我们不能被道德绑架,拖垮了自己。”
于是,栖雁坳在加强自身建设的同时,也有限度地收容那些确实走投无路、经过严格检查的南逃流民,并将他们纳入到垦荒、建设和防御训练的体系中。栖雁坳的人口在缓慢增加,力量在一点点积蓄,如同一棵努力将根须扎向更深、更广土壤的树,默默增强着自己抵御风雨的能力。
周砚站在新加固的坳口栅栏后,看着远处层峦叠嶂的群山,那里隐藏着未知的威胁。他的左臂因为连日来的锻造和训练指挥而有些疲惫,但眼神却愈发沉静。他摸了摸腰间那两把越来越称手的短刃,又看了看工坊区那日夜不息的水轮和训练场上那些虽然稚嫩却无比认真的面孔。
林栖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边,递给他一个水囊。
“北边,还没动。”林栖说。
“嗯。”周砚接过水囊喝了一口,“他们动他们的,我们建我们的。”
是的,无论外界风浪如何,栖雁坳的航向始终明确——固本自强,在这乱世之中,为自己和追随者,开辟并守护住一片能够安心立足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