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深处,那处被林栖巧妙改造过的凹陷石坑,此刻正散发着灼人的热浪。原本阴冷潮湿的空气被驱散一空,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着烟火、金属与汗水的特殊气味。
沈云疏站在石坑边,额前碎发已被汗水浸湿,紧贴在肌肤上。她手中握着一根中空的粗长竹竿,这便是他们目前唯一能制造出来的“风箱”。竹竿一端埋入特意堆砌的土石通道,通向石坑底部预留的进风口,另一端,沈云墨和石头两人正赤着上身,肌肉贲张,轮流用力挤压着一个用坚韧兽皮缝制、塞紧了稻草的皮囊鼓风器,将空气源源不断地通过竹竿送入坑底。
“呼——嗬——呼——嗬——”
皮囊鼓动的声音与少年们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成为这洞穴里最激昂的节奏。坑中,由林栖亲自挑选、耐烧的硬木柴和少量他们之前冒险从远处山林边缘捡回的、质量稍好的木炭正熊熊燃烧,火焰呈现出一种令人心悸的亮黄色,中心甚至隐隐发白。
周砚坐在稍远一些的地方,背靠着冰冷的石壁,但他的目光却如同被磁石吸引,牢牢锁在火焰之中。那里,几块从废弃山神庙捡来的、锈迹斑斑的铁片,正逐渐变得通红,边缘开始软化、卷曲。他的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放在身侧的那把腰刀,刀身依旧冰凉,与坑中的炽热形成鲜明对比。他能感觉到自己胸腔里有什么东西,随着那火焰的跳跃而一起搏动。力量,久违的,能够掌控局面的力量,似乎就孕育在那团烈火之中。
林栖站在火坑另一侧,神情是惯常的沉静,但眼神却锐利如鹰。他手中握着一根长长的、前端带有分叉的坚硬青冈木棍,时不时快速探入火中,拨动一下那几块正在蜕变的铁片,让它们受热均匀。他的动作精准而稳定,仿佛早已演练过千百遍。偶尔,他会用极低的声音简短指示:
“加炭。”
“风力,再稳些。”
沈云疏立刻示意阿昌将旁边一小撮珍贵的木炭小心添入特定位置。沈云墨和石头则咬紧牙关,更加稳定地控制着鼓风的节奏,不敢有丝毫松懈。春婶和王氏带着大丫、阿禾,远远地看着,手里虽还做着缝补的活计,眼神却充满了紧张与期盼。沈槐则守在通往地下河的入口附近,警惕着可能因烟雾和热气引来的不速之客。
这是一次倾注了团队目前几乎所有优质燃料和巨大希望的尝试。失败,意味着宝贵资源的浪费和士气的打击;成功,则将为他们在这绝境中,撬开一扇通往更强武装的大门。
时间在灼热中缓慢流逝。
终于,当那几块铁片彻底化作几滩亮红到近乎刺眼的粘稠液体,并在高温下微微滚动时,林栖眼神一凝。
“就是现在!”
他低喝一声,与沈云疏对视一眼。沈云疏立刻将旁边一个用致密粘土精心烧制、内壁光滑的浅底陶碗用湿布垫着,推到坑边。林栖则用那青冈木棍和另外两根备用的硬木枝,极其小心、稳定地将那几滩炽热的铁液逐一拨入陶碗之中。铁液汇聚,在碗底形成一个不大的、却光芒夺目的液团,散发着毁灭与创造交织的气息。
接下来是关键。林栖用木棍引导着那团铁液,将其倾倒在旁边早已准备好的一块表面平整、坚硬的青石板上。与此同时,沈云疏默契地递过另一块表面略凹、同样坚硬的石块。
“砰!砰!砰!”
林栖挥动石锤,开始了他重复过无数次、刻入骨髓的动作。每一次敲击,都伴随着四溅的火星和沉闷的金属交鸣。他不是在随意锻打,而是在用一种古老而原始的方式,为这块初生的金属“排渣”、“锻合”,将其中的杂质一点点逼出,让它的结构变得更加致密。
汗水从他额角滑落,滴在炽热的金属上,瞬间化作一缕白汽。他的手臂稳定得不像话,每一次落点都精准无比。沈云疏在一旁紧紧盯着,随时准备根据他的需要,用湿布包裹的木夹调整金属块的位置,或者将他示意需要的、磨成细粉的木炭末撒在需要渗碳的部位。
周砚屏住了呼吸,他能看出林栖这套手法绝非普通猎户所能掌握,其中蕴含着某种简洁而高效的韵律,更像是一种……失传的军用技艺?这个念头在他心中一闪而过,但此刻无暇深究。
反复的锻打、加热、再锻打……
原本不规则、充满孔洞的铁块,在林栖的锤下,渐渐被延展、塑形,颜色也从亮红变为暗红,再变为一种沉稳的青黑色。最终,当林栖将其最后一次投入残余的炭火中,进行最后一次“焖火”调整其韧性后,他迅速将其夹出,猛地浸入旁边一个盛满地下河凉水的石槽中。
“嗤——!”
一声剧烈的淬火声响起,大股白汽蒸腾而上,瞬间弥漫在洞穴中,带着一股浓郁的、金属特有的气味。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目光穿透水汽,紧紧盯着林栖从水中取出的那样东西。
那是一块巴掌大小、形状不甚规则、表面还带着锻打痕迹和淬火后氧化色的青黑色钢胚。它不再锈蚀,不再脆弱,在洞穴昏暗的光线下,泛着一种沉静而内敛的、属于金属的独特光泽。
成功了!
尽管只是一块粗糙的钢胚,但它代表着从无到有的突破!代表着他们拥有了自己制造更强武器和工具的可能!
沈云墨和石头几乎要欢呼出声,却被沈云疏一个眼神制止。她走上前,从林栖手中接过那块尚带余温的钢胚。入手沉甸甸的,那分量,不仅仅是金属的重量,更是希望与安全的重量。
“接下来,就是打磨。”沈云疏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哑,她看向林栖,“林栖哥,你歇息,剩下的交给我们。”
林栖没有推辞,点了点头,走到一旁坐下,闭目调息。刚才持续的专注和发力,对他也是不小的消耗。
沈云疏立刻进行了分工。她让沈云墨和石头继续负责警戒和必要的鼓风(维持炭火以备后用),自己则和周砚、阿昌一起,开始了漫长而枯燥的打磨工作。
他们用的是洞穴里能找到的最细腻的砂岩,蘸着水,一点一点,极其耐心地磨去钢胚表面的氧化层和锻打痕迹,按照沈云疏用木炭画出的简易线稿,打磨出锋刃的雏形。周砚虽然只能用左手,但他对手中材料的感知和力量的精细控制远超他人,他打磨的部分,线条总是格外流畅均匀。
“呲啦……呲啦……”
单调的摩擦声在洞穴里回荡,混合着地下河的水声,成了新的背景音。没有人抱怨,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光芒。一块粗砺的矿石,在他们手中,正逐渐褪去平凡,展露锋芒。
几天后。
第一支闪烁着寒光的钢制箭镞,被牢牢绑在了一根笔直削制的竹箭杆上。箭镞呈简单的三棱锥形,带血槽,虽然打磨得不算绝对光滑,但其尖锐的顶部和锋利的棱线,足以轻易撕裂皮肉。
沈云墨爱不释手地抚摸着这支箭,仿佛握着的是无价之宝。
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箭镞也相继完成。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沈云疏手中那柄终于成型的短匕。匕身长约七寸,采用了她记忆中某种军用匕首的简约流畅造型,双面开刃,前部略带弧度,便于切割和刺击。刀柄用致密的硬木仔细削制,再用浸过松油的细韧皮绳紧密缠绕,防滑且趁手。虽然整体依旧粗糙,带着手工制作的痕迹,但握在手中,一种踏实的安全感油然而生。
沈云疏将短匕插入用同样方法制作的、带有扣绊的简易皮鞘中,然后郑重地将其佩在腰间。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薄薄的衣衫传来,让她一直紧绷的心弦,似乎也找到了一个坚实的支点。
周砚看着佩上短匕的沈云疏,她站在那里,身形依旧单薄,但眉宇间却多了一分以前不曾有的、由内而外的硬朗与果决。他心中微微一动,一种混杂着欣慰、钦佩与难以言喻情感的情绪悄然蔓延。
武器的初步成功,极大地提振了团队的信心。但沈云疏很清楚,这仅仅是开始。三支箭,一把匕首,还远不足以改变他们整体的弱势。
她将目光投向洞穴深处,那条通往隐藏山谷的缝隙。硝土矿脉就在那里,那是通往下一个技术突破——火药的关键。然而,林栖带回来的关于黑色粘液和猎户残骸的信息,像一片沉重的阴云,笼罩在那个希望的资源点上。
“我们需要更多信息。”傍晚,大家围坐在小小的火堆边(如今生火更加谨慎,燃料珍贵),沈云疏开口道,目光看向林栖,“林栖哥,关于山谷里那东西,还有别的发现吗?”
林栖沉默地拨弄了一下火堆,火星噼啪跳起。
“它活动范围在扩大。”他言简意赅,“昨天,在离缝隙不到半里的一处灌木丛,又发现了那种粘液,很新鲜。有两只野兔死在旁边,尸体……部分融化了。”
众人脊背升起一股寒意。
“融化?”周砚沉声问,左拳下意识握紧。
“嗯。”林栖点头,“皮肉溃烂,像是被强酸腐蚀过。”
洞穴内一片寂静,只剩下火苗舔舐柴火的细微声响。未知的、具有腐蚀性的威胁,如同隐藏在黑暗中的毒蛇,随时可能噬咬而来。
沈云疏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分析:“它似乎依靠那种粘液攻击或捕食。活动范围扩大,可能是食物减少,也可能是……它在搜寻什么。”她顿了顿,看向林栖,“林栖哥,如果我们想获取硝土,有没有可能,避开它的主要活动区域,或者,设下陷阱引开它?”
林栖抬起眼,昏黄的火光在他深邃的眸子里跳跃。
“可以试试。”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一种山林猎手特有的审慎,“但需要时间观察它的行动规律。而且,需要诱饵。”
“诱饵……”沈云疏喃喃道,眉头微蹙。这无疑意味着额外的风险。
就在这时,一直负责在靠近主入口处警戒的阿昌突然压低声音急促道:“有动静!外面……好像有很多人靠近!还有哭喊声!”
所有人瞬间弹起!
林栖如同鬼魅般掠到入口旁的窥视孔前。周砚左手已抓起了身边打磨锋利的青冈木矛。沈云疏按住了腰间的短匕,心跳骤然加速。
难道是他们暴露了?是“鬣狗”?“山魈”?还是……王把头的人?
林栖透过孔洞向外观察了片刻,回过头时,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不是冲着我们来的。”他语速略快,“是大量流民,拖家带口,正在往这个方向逃。后面……有骑马的人在追。”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落在沈云疏和周砚脸上,吐出两个字:
“乱兵。”
洞穴内的空气,瞬间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