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的光线并未带来多少暖意,反而像一把冰冷的刮刀,将荒原上最后一点夜色剥离,露出它千沟万壑、死气沉沉的本来面目。风依旧凛冽,卷着沙砾,抽打在刚刚钻出窑洞的三人脸上,生疼。
周砚是第一个完全置身于这片灰白光线下的,他下意识地眯了眯眼,快速扫视四周,确认视野所及范围内没有潜在的危险。他的动作依旧带着镖师特有的警惕和流畅,但沈云疏清晰地看到,在他转动脖颈和伸展手臂时,右侧肩胛部位的肌肉呈现出一种不自然的僵硬,每一次发力,他紧抿的唇线都会更白一分。
沈云墨跟在后面,抱着那个如今显得格外珍贵的杂豆袋和麂子皮,少年人的脸上残留着昨夜奔逃的惊悸与未褪的疲惫,眼下一圈淡淡的青黑。他学着周砚的样子努力挺直脊背,但微微颤抖的小腿还是暴露了他的虚弱。
沈云疏最后出来,她仔细地将洞口被他们拨乱的枯草灌木尽量恢复原状,尽管知道这或许徒劳,但一种力求抹去痕迹的本能驱使着她。做完这一切,她才转过身,面对这片广袤而绝望的天地。她的目光首先落在周砚的右肩上,那里,隔着衣物,似乎都能感受到皮肉之下灼热肿胀的痛苦。
“我们必须找到水,还有盐。”周砚重复了黎明时的话语,声音比昨夜稍微清亮了些,但带着一种刻意压制的平稳,仿佛在对抗某种内在的煎熬。“你的伤……”沈云疏走上前,想查看一下昨夜简陋的冷敷效果如何。
“无妨。”周砚侧身避开她伸过来的手,动作幅度很小,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他目光投向南方,那干涸河床延伸的方向,“赶路要紧。留意两侧,猎户说西面山路有水源,这河床附近或许有渗水点,或者……能找到盐肤木。”
盐肤木。这三个字让沈云疏精神一振。这是一种在她前世记忆里,某些偏远地区会利用的植物,它的枝叶上在某些季节会分泌出含有盐分的霜状结晶。在这片缺盐的土地上,这几乎是唯一的、可能获取天然盐分的希望。
“分散开,但保持在彼此视线范围内。”周砚下令,他自己率先走向河床东侧一片相对隆起、生长着更多耐旱灌木的土坡,“注意脚下,也注意那些灌木的叶子。”
搜寻工作缓慢而细致。每一丛低矮的、叶片扭曲发黄的灌木,每一块可能藏着湿气的石头背面,都被他们用目光或木棍仔细探查。阳光逐渐变得毒辣,毫不留情地炙烤着大地,也将他们体内本就匮乏的水分一点点蒸腾出去。喉咙里的干渴感从隐隐作痛变成了持续不断的灼烧。
沈云墨在一丛荆棘旁发现了几株蔫头耷脑的、类似马齿苋的野菜,他兴奋地喊了一声,小心地避开尖刺,将它们连根拔起,抖掉泥土,珍重地放进怀里。这点绿色,在漫天土黄中,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却又如此鼓舞人心。
沈云疏则更专注于寻找周砚提到的盐肤木。她回忆着那种植物的特征:羽状复叶,小叶边缘有粗钝锯齿,枝干有时会分泌树脂……她的目光如同梳子,一遍遍梳理着视线内所有植物的形态。
时间在焦渴和疲惫中流逝。希望如同水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迅速消失无踪。周砚的搜寻范围逐渐缩小,他的步伐比之前慢了一些,呼吸声也沉重了些许。沈云疏注意到,他偶尔会用左手不着痕迹地按一下右肩,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在阳光下一闪,又迅速被蒸发。
就在沈云疏的心也渐渐沉入谷底时,她的目光被河床西侧一片背阴的、乱石堆积的斜坡吸引。那里,有几株看起来格外顽强的灌木,枝叶的颜色比其他植物显得更深,甚至隐隐透出一种灰白色。
她心中一动,顾不上招呼,快步朝那边走去。靠近了,看得更真切。那确实是几株约一人高的灌木,树皮粗糙,枝干虬结,羽状复叶……最关键是,在一些叶片背面和幼嫩的枝条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仿佛冬日凝霜般的白色结晶!
沈云疏的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她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指,用指尖轻轻刮下一点那白色结晶,然后,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紧张,将指尖凑到唇边,用舌头极快地舔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纯粹的咸涩味瞬间在味蕾上炸开!甚至带着一点苦涩,但这确确实实是盐的味道!
“找到了!”她猛地回过头,声音因为激动和干渴而异常沙哑,朝着不远处的周砚和沈云墨喊道,“是盐肤木!有盐!”
周砚和沈云墨立刻奔了过来。沈云墨看着姐姐指尖那点白色,眼睛瞪得溜圆,满是不可思议。周砚也俯身仔细查看那些枝叶上的盐霜,紧绷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神情。
“真的是盐……”沈云墨喃喃道,伸手也想刮一点尝尝。
“别急。”沈云疏拦住他,喜悦过后是更深的审慎,“这盐霜杂质很多,直接吃恐怕对身体不好。我们需要收集起来,想办法初步提纯一下。”
希望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三人的精神。他们立刻行动起来,小心地挑选那些盐霜凝结较厚的枝叶,用随身携带的、相对干净的布块仔细地将盐霜刮下来。这个过程需要耐心,盐霜很薄,收集效率极低,而且那些带着盐霜的枝叶往往也布满灰尘。但没有人抱怨,每一次布块上增添的那一点点白色,都代表着活下去多一分保障。
周砚也用左手帮忙刮取较低处的盐霜,但他的动作明显不如右手灵活,而且每次抬起右臂,都会带来一阵难以忍受的抽痛,让他不得不频繁停下,额头上的冷汗越来越多,脸色也越来越难看。
“周大哥,你去旁边休息,看着点周围,这里我和云墨来。”沈云疏忍不住再次开口,语气带着不容商量的坚决。
周砚这次没有立刻拒绝。他沉默地看了看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又看了看沈云疏那双在逆境中依旧清亮坚定的眼睛,最终点了点头,退到几步外的一块大石旁坐下。他没有完全放松,目光依旧警惕地巡视着四周,但将大部分精力从搜寻中抽离,对他此刻的身体来说,已是难得的喘息。
沈云疏和云墨加快了刮取的速度。阳光炙烤着他们的脊背,汗水浸湿了破旧的衣衫,又很快被烤干,留下白色的盐渍。口干舌燥的感觉因为不断动作而愈发强烈,但他们强忍着,将所有收集到的、混杂着灰尘和植物碎屑的盐霜小心地集中到一块较大的、相对干净的粗布上。
大约过了半个多时辰,带来的几块布都快用完了,收集到的盐霜也仅仅在粗布中央堆起了一个小小的、灰白色的土堆,掂量着恐怕不足二两。
“只有这么点了。”沈云墨有些失望地看着那点成果。
“够了,至少能应急。”沈云疏安慰道,她将粗布的四角拎起,小心地包好,打成一个小包裹,递给云墨,“拿好,这是救命的东西。”
她走到周砚身边,看到他闭着眼睛,靠在石头上,脸色苍白得吓人,唇色也有些发紫。她心中一惊,伸手想去探他的额头,却在中途停住。
“周砚?”她轻声唤道。
周砚猛地睁开眼,眼底布满血丝,但锐利依旧。“收集完了?”他的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无力。
“嗯。”沈云疏点头,忧虑地看着他,“你感觉怎么样?伤口……”
“还撑得住。”周砚试图站起身,身体却不受控制地晃了一下。沈云疏下意识地伸手扶住他的左臂,触手一片冰凉。
这下,连沈云墨也看出了不对,惊慌地跑过来:“周大哥!”
周砚借着她手臂的力道站稳,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那股因为失血、疼痛和疲惫带来的眩晕感。“此地不宜久留,我们耽搁太久了。”他看了看天色,“必须尽快找到水源,然后……找个更隐蔽的地方处理这些盐霜,还有……”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但沈云疏明白,他指的是他肩上那恐怕已经恶化的伤势。
收集到盐霜的喜悦,被周砚急剧恶化的身体状况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前路依旧迷茫,而他们队伍中最强的战力,此刻却成了最需要照顾的人。
沈云疏将那个小小的盐包从云墨手里拿过来,塞进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坚定地看向周砚:“走,我们扶着你。”
周砚想拒绝,但沈云疏已经不由分说地搀住了他的左臂,沈云墨也机灵地跑到另一边,用自己尚且稚嫩的肩膀顶住周砚的右臂下方,小心地避开了伤处。
三个人,以一种相互扶持的、有些踉跄的姿态,再次踏上了南下的路途。阳光将他们的影子投在干裂的土地上,拉得很长,很慢。希望如同指尖那点苦涩的盐霜,微小,真实,却背负着更加沉重的生存压力。他们必须找到水,必须让周砚得到休息和治疗,否则,即使拥有这救命的盐分,他们也未必能走出这片绝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