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挽月望着身侧出神的少女，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
这个与她一同在族学中长大的姑娘，向来如古井般波澜不惊。可方才当她提及明璐瑶在万宝楼的糗事时，少女唇角竟浮现出一抹罕见的讥诮。
甚至，还透着几分隐秘的愉悦。
“你认识明璐瑶？”
江挽月当时半开玩笑地问。茶香氤氲间，她看见少女睫羽轻颤，像是被惊动的蝶。
出乎意料的是，在得知江挽月对明璐瑶的厌恶后，少女沉默良久，竟将那些不为人知的往事娓娓道来。包括她如何来到江家族学，包括...与明家的渊源。
“所以你不怕我转头告诉明璐瑶？”
江挽月指尖微颤，茶汤荡起细碎涟漪，“毕竟在外人眼里，我与她...”
“挽月不是这样的人。”少女打断她，眸光清亮如雪，“你与她的交好，不过是世家子弟的礼貌周旋。”
窗外传来丝竹声，少女的声音混在其中：
“明家如今风头正盛，江家总要给几分薄面。但你心里...从来都清楚得很。”
自那日后，江挽月便时常邀她同来万宝楼，甚至将那颗留了影的南海珍珠赠予了她。
这几日，少女总在万宝楼雅阁临窗而坐，指尖摩挲着珍珠莹润的表面，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楼下熙攘的人群，可奇怪的是，接连数日，竟都未见到明璐瑶的身影。
直到今日。
那个消息如惊雷般炸响在她耳畔。
少女指节蓦地收紧，珍珠硌在掌心，泛起细微的疼，那些被她刻意遗忘的记忆，此刻如潮水般翻涌而至，一幕幕在脑海中闪回。
这么多年了，她真的很想见见明家人。
东院议事书房内，烛火摇曳，映照出六张神色各异的面容，除了明家几位核心人物，五长老与六长老亦在席间。
“果然是养不熟的白眼狼！”明老夫人怒拍桌案，茶盏震得叮当作响。
明正霄连忙伸手轻抚她后背：“夫人消消气……”
“消气？”明老夫人一把挥开他的手，凤眸含怒，“若非你当年招惹的是非，何至于让泠丫头遭这些劫难！”
被当众驳了面子的老家主面色尴尬，指节重重叩在檀木桌上，这岂是他所愿？
下首的明敬与乔氏交换了个眼神。虽知父母是在斥责西院，却仍有些云里雾里。今日宴散后众人齐聚于此，正是要将近期种种蹊跷和盘托出。
乔氏字字清晰地复述了明若泠的遭遇，六长老又补了剂猛料，明远竟暗中勾结二长老出入黑市，所图不明。
“孽障！”
明正霄额角青筋暴起。他万万没想到，明远的劣根性会在生下六个孩子后才暴露。
这些年所谓的安生日子，恐怕只是毒蛇盘踞暗处，伺机而动罢了。
烛芯爆了个灯花，映得他眼底猩红。此刻他恨不能将那人从坟里拖出来鞭尸，死了这么多年，竟还能阴魂不散地给他添堵！
烛火幽幽，映得众人神色晦暗不明。
乔氏轻抿了一口茶，斟酌着开口：“父亲，儿媳此前已传信告知二弟宴会的消息，让他务必回府庆贺，可至今未收到回音。二弟他……”
她欲言又止，明敬接过话头，眉头微蹙：
“恐怕是得了什么机缘，正在闭关炼化？他离府已月余，如今爹娘都已归家，不如告知他阖家团圆之事？”
五长老冷哼一声，指节敲了敲桌案：
“二爷此前声称与二夫人一同游历探亲，可前几日二夫人却独自回府。据探子回报，二夫人这些时日一直待在娘家，直到四小姐出事才匆匆赶回，这般掩人耳目，绝非善事！”
明正霄眸色一沉，苍老的面容上闪过一丝厉色。他缓缓起身，袖袍无风自动：“敬儿，传讯给他——”
“就说老夫在府中……等着他！”
乔氏突然转身，重重跪倒在地！
“老大媳妇！”
明老夫人一惊，袖中灵力翻涌，连忙抬手欲将她扶起。可乔氏已是融灵境修为，又铁了心要跪，灵力竟未能将她完全托起。
众人皆惊，明敬快步上前，双手扣住她肩膀，温声道：
“爹娘并非不讲理之人，有什么话，起来说。”
可乔氏眼眶通红，倔强地跪着，一字一句如刀凿斧刻：“儿媳只问一句，欺者，能否得到应有的惩罚？”
她所说的“惩罚”，绝非抄写族规、禁地思过这般轻描淡写！
明正霄长叹一声，与明老夫人对视一眼。老妻眼中痛色分明，他终是沉声开口：
“若泠丫头遭此无妄之灾，暗处的腌臜事……只怕更多。是我们这些老骨头无能……”
“现在说这些有何用！”明老夫人突然拍案而起，凤眸含煞，“这么多年，该有个了断了！”
明正霄闭了闭眼。
是啊，若非今日事端，这些陈年旧怨，怕是要带进棺材里了……
他抬眸看向明敬夫妇，声音沙哑却坚定：
“待若泠复玥宴后，清理门户。在此之前——”
“总不能坏了孩子的喜事。”
“爹，我们家......”
他喉结滚动，终是忍不住开口。可抬眸却见二老神色凝重，显然此刻并非坦白的时机。
明正霄只是缓缓摇头，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不容置疑：
“等西院那几人都到齐了，自会知晓。”
他转向五长老，袖中传讯玉简微微闪光，“小五，传令在外长老——全部召回。”
五长老郑重点头。他向来知晓分寸，该问的问，不该问的绝不插手。需要他时，他自当全力以赴。
乔氏得了想要的答案，垂眸不语，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茶盏边缘。茶汤已冷，倒映着她若有所思的面容。
窗外夜风骤起，卷着未落的梧桐叶拍打窗棂，仿佛在预示着一场风暴的来临。
......
夜色如墨，天工阁的主门早已紧闭，飞檐在月光下勾勒出锋利的轮廓。
偏门处一盏孤灯摇曳，将飘落的梧桐叶照得忽明忽暗。
忽然夜风骤紧，一道月白身影踏着落叶翩然而至。
那衣袍上金线流转，宛如月华倾泻，却在行走间不发出半点声响。
待人行至灯下，银蓝面具上的鎏金翎羽骤然生辉，细如发丝的金线勾勒出凤鸟振翅的纹路，边缘镶嵌的蓝宝石像极了子夜时分的寒星。
“嗒、嗒、嗒——嗒、嗒。”
白袍人抬手，三重两轻地叩响门扉。
门后立即传来“吱呀”一声响动，一个刻意压低的嗓音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
泠泠！你可算来了，我们等你多时了！”
是墨无暇的声音。
门扉被她拉开，看见眼前一身遮挡的人愣了一下：“您找谁？”
墨无暇攥着门环的手指微微发紧，杏眼里满是警惕。
眼前这人月白长袍上金线流转，整张脸藏在精美的银蓝面具后，怎么看都不像她等的小姐妹。
她下意识要把门掩上。忽然闻到一缕熟悉的雪松香，混着那人袖间掠过的雷灵气息。门缝里那双杏眼倏地睁大：
“泠泠你怎么穿成这样......”
这一身神秘装扮的正是明若泠。她轻抬戴着银蓝面具的脸，声音清透中带着几分成熟韵味：
“无暇，我今日出现便是月翎！”
这完全不像十三岁少女的嗓音，是她特意伪装的。毕竟若以真实年龄示人，她的可信度怕是要大打折扣。
一个时辰前，她收到墨无暇传来的通讯玉简。
那柄雷木生机剑的图纸，经过几位核心长老和墨小叔的共同努力，第一版已经完成。在细细询问了天工阁中的人员情况后，她决定以“月翎”这个身份前来一探究竟。
明若泠跟在墨无暇身后，银蓝面具上的鎏金翎羽在廊下灯火中流转生辉。
“小叔，月翎来了！”
墨无暇清脆的嗓音在回廊间回荡，刻意加重的称呼让明若泠面具下的唇角微扬。
这丫头果然机灵，知道提醒里面的人注意称呼。
议事厅内，几位长老闻声抬头。墨烬霜正执笔在图纸上勾画，闻言笔锋一顿，墨色在宣纸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他抬眸望向门口，只见一道月白身影踏着灯火而来。
那银蓝面具上的翎羽纹路，与图纸角落的署名如出一辙。
“月翎阁下。”
墨烬霜声音里带着几分恰到好处的陌生与敬重。
这个称呼让在场几位核心长老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看来这位神秘的炼器师就是那图纸上署名的：月翎。
明若泠微微颔首，变声后的嗓音清冷如玉：
“墨主事。”
她的目光扫过厅内陈设，最后落在那柄置于锦缎上的雷木生机剑上。剑身流转的雷纹在灯火下若隐若现，与她图纸上所绘竟分毫不差。
“久闻墨家天工阁盛名，今日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墨烬霜见她目光落在那柄雷木生机剑上，眼底漾起几分期待的笑意：
“阁下觉得如何？”
几位长老也纷纷起身，目光灼灼地望向这位神秘的“月翎”，虽然初版制作得极快，但全赖她提供的图纸精妙绝伦。
每一处锻造细节、每一道灵纹走向都标注得清清楚楚，甚至连材料融合时的火候变化都详尽记录。他们不过是依样施为，再辅以自身修为见解，这才事半功倍。
起初得知图纸出自女子之手时，几位年长的长老还暗自嘀咕。可当真正按图索骥后，那点轻视早被惊叹取代。
此刻见她审视作品，众人竟不自觉地屏息凝神，能得原设计者指点，此物方能臻至完美。
明若泠指尖轻抚剑身，雷纹应手而亮，迸出几星湛蓝电光。
她忽然在剑脊某处轻轻一叩，“第三道雷纹收尾处，火候差了三息。”
声音不疾不徐，却让墨烬霜瞳孔微缩。这正是他昨日唯一犹豫过的地方。
明若泠指又尖轻点剑柄处的鎏金纹路，银蓝面具在烛火下流转着冷光：
“雷木生机剑若要突破灵脉限制，需在认主禁制上多下功夫。不能让一些对雷属性惧怕的修士望而却步。”
她的声音带着超越年龄的沉稳，刻意调整过的身高让她能平视在场众人。
“比如在这里——”
玉指轻叩剑格处镶嵌的灵玉，“嵌入双重认主法阵。第一重验明血脉，第二重...”
她突然翻转手腕，一道雷光在掌心凝聚成繁复的阵图。
“加入属性调和阵。即便木、水灵根的修士持剑，也不会引发灵力反噬。”
墨烬霜不自觉地前倾身体，他从未想过属性相克的问题还能这样解决。几位长老的胡须随着急促的呼吸颤动，有人已经忍不住摸出玉简记录。
“至于这里——”
明若泠的指尖滑向剑柄底端，轻轻旋开暗格，
“若设个灵石槽，再刻上微型聚灵阵。”
她变戏法般拈出一枚中品灵石嵌入，整把剑顿时嗡鸣着浮起湛蓝光晕。
“即便灵力枯竭，靠灵石也能催动最后一击。”
墨无暇死死咬住袖口才没尖叫出声，她的小姐妹此刻简直在发光！那些精妙的构思像珍珠般从唇间滚落，每个字都砸得炼器大师们心神震颤。
墨烬霜突然深深作揖：
“受教了。”身后的四位长老纷纷跟着一同作揖，三个字重若千钧。
墨烬霜指尖轻抬，一枚玄铁令牌泛着幽光悬浮而起，令牌表面蚀刻着天工阁独有的灵纹，边缘镶嵌的星纹砂在灯火下流转如星河。
“月翎阁下，待此剑大成之日，将登临下月玄天拍卖会。”
他声音里带着难得的郑重，“这是天字甲等观礼令，届时...”
话未说完，只见明若泠广袖翻卷，令牌化作流光没入她袖中。
“定当赴会。”
她拱手时袖口垂落的银线暗纹如水波荡漾，与面具上的翎羽交相辉映。
月白袍角扫过青玉地面，带起一阵带着雪松香的微风。
墨无暇此时开口：“小叔，今日月翎阁下前来还有事情要相商。”
墨烬霜闻言眉峰微挑，看向明若泠也点头，指节在青玉案上轻叩三声：
“既然如此，”他转向几位白须飘飘的长老，“几位长老伯伯先回去歇息，明日再议雷木生机剑之事。”
几位长老交换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离开时，目光都不自觉地在那道月白身影上停留片刻。
神机宗向来恪守盟友之谊，绝不会用灵力贸然试探。
这是千百年来立宗的规矩，更是对这位神秘炼器师的尊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