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骤然掐断,又在下一秒被按下慢放键。
喧嚣的人声、流淌的音乐、晃动的光影,在谭韫航的感知中都褪色成模糊的背景音。
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双隔着人群、骤然定格在他身上的、漆黑如墨的眸子。
顾言。
他穿着剪裁完美的西装,身姿挺拔,曾经笼罩周身的寒冰与棱角,似乎被时光打磨成了内敛的锋芒与沉静。他就那样站在那里,目光穿过觥筹交错的浮华,精准地、不容错辨地,锁定了谭韫航。
没有惊讶,没有激动,甚至没有一丝波澜。
那眼神平静得可怕,深不见底,像两口幽深的古井,将所有的情绪都吞噬殆尽,只余下一种近乎审视的、冰冷的专注。
谭韫航的心脏在胸腔里失序地狂跳,撞击着肋骨,发出擂鼓般的闷响。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
两年多刻意维持的平静外壳,在这猝不及防的对视中,出现了细微的裂纹。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背脊,握紧了手中的香槟杯,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强迫自己不要移开视线,不能露怯。他是谭韫航,是谭家的继承人,是在商界初露锋芒的新贵。
他不能在一个过去式的人面前,流露出任何失态。
然而,顾言的目光,却像带着某种实质的重量,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那里面没有恨,没有怨,也没有久别重逢的复杂情愫,只有一种洞悉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平静。
就在这时,站在顾言身旁的常明轩,似乎察觉到了同伴的异常。
他顺着顾言的视线转过头,当他的目光落在谭韫航身上时,那双曜石般的眼睛里,瞬间翻涌起极其复杂的情愫——震惊,错愕,一丝猝不及防的慌乱,以及迅速沉淀下来的、混合着痛楚与冰冷讥诮的暗流。
三个人,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在流光溢彩的宴会厅中央,形成了一个诡异而紧绷的三角区域。
空气仿佛凝固了,连周遭的温度都似乎下降了几度。
许多敏锐的目光已经注意到了这不同寻常的一幕,窃窃私语声如同潮水般在暗处涌动。
谭家、常家,还有那个近年来在科技界声名鹊起的新贵顾言,他们之间那点陈年旧事,在场不少人都略有耳闻。
如今这三人同场,气氛还如此古怪,无疑成了今晚最引人注目的戏码。
常明轩先动了。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算不上笑容的弧度,端着酒杯,径直朝着谭韫航走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稳,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属于常家继承人的气场,但谭韫航还是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眼底那一闪而过的、被强行压下的波澜。
“谭韫航。”常明轩在谭韫航面前站定,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周围竖着耳朵的人听清,“好久不见。”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和一个不太熟的商业伙伴打招呼,但那刻意省略的、以往亲昵的韫航二字,以及那双眼睛里无法完全掩饰的冰冷,都昭示着这绝非一次寻常的寒暄。
谭韫航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面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疏离,微微颔首:“常少,别来无恙。”
疏远的称呼,划清了界限。
常明轩的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他晃了晃手中的酒杯,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过还站在原地、静静望着这边的顾言,又落回谭韫航脸上,语气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讽刺:“听说谭少这两年一直在国外深造?真是潇洒。看来国外的水土很养人,谭少风采更胜往昔。”
这话听着像是恭维,实则暗藏机锋,指责他当年不负责任地一走了之。
谭韫航岂会听不出来?他面色不变,语气依旧平稳:“比不上常少,听说已经能在集团独当一面了,恭喜。”
两人你来我往,言辞间看似客气,实则刀光剑影,气氛愈发紧绷。
而顾言,始终没有过来。
他就站在那里,像一个冷静的旁观者,又像一个等待猎物踏入陷阱的猎人,默默地注视着这一切。他的沉默,比常明轩带刺的话语更让谭韫航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就在这时,宴会的主办方,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企业家,笑着走了过来打圆场:“明轩,韫航,都在这里啊?正好,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星言科技的创始人,顾言顾总,年轻有为啊!顾总,这位是谭家的韫航,刚从海外学成归来。”
老企业家热情地为他们引荐,仿佛完全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过往。
顾言这才缓步走了过来。他的步伐从容,姿态优雅,与两年前那个穿着洗白运动服、沉默孤僻的少年判若两人。
“谭先生,久仰。”顾言伸出手,声音平静无波,如同在念一段标准的商务台词。
他的目光落在谭韫航脸上,那里面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只有纯粹的、面对一个潜在商业伙伴的审视。
谭韫航看着伸到自己面前的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曾经,这只手在洒满阳光的休息室里,与他的十指紧紧相扣;曾经,这只手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橙子柔软的毛发。
而此刻,他只是礼貌地、疏离地悬停在半空。
谭韫航的心脏像是被细小的针扎了一下,泛起密密麻麻的刺痛。
他伸出手,与顾言的手轻轻一握。
触手一片冰凉,与他记忆中的温度截然不同。
“顾总,幸会。”谭韫航的声音,听不出丝毫异样。
一触即分。
礼貌,而生疏。
常明轩站在一旁,看着这两人如同初次见面般客套地握手,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更深了,眼神晦暗不明。
老企业家似乎很满意这和谐的场面,又寒暄了几句,便笑着离开了。
留下他们三人,再次陷入一种更加诡异的沉默。
“看来谭少在国外,学到了不少真本事。”常明轩率先打破沉默,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谭韫航,“就是不知道,还记不记得以前的一些人和事。”
谭韫航迎上他的目光,语气淡漠:“人总是要向前看的,沉溺于过去,并无意义。”
“向前看?”常明轩低笑一声,眼神锐利地看向顾言,“顾总,你说呢?”
顾言的目光在谭韫航脸上停留了一瞬,那平静无波的眸底,似乎有某种极深沉的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
他缓缓开口,声音依旧平稳,却像带着某种千钧的重量:
“是啊,人总要向前看。”
“只是不知道,谭先生这次回来,是打算看多远?”
这话问得极其微妙,像是在问商业规划,又像是在试探别的什么。
谭韫航的心,猛地一沉。
他看着顾言,看着他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
眼前的顾言,早已不是当年那个需要他庇护、被他攻略的贫困生了。
而常明轩……
他转头看向身边这个眼神复杂、带着刺的故人。
他们都变了。
或者说,他们展露出了他未曾深入了解过的、真实的另一面。
这场重逢,远比他预想的,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他仿佛站在了悬崖边缘,脚下是深不见底的迷雾。
而那两个男人,正从不同的方向,静静地注视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