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凌霄殿归来,玄微周身的气息便彻底冰封,比那万载寒潭更令人望而生畏。他没有丝毫停留,身影直接没入璇玑宫最深处,甚至未曾看那瑟瑟发抖、欲言又止的白芷和阿元一眼。
宫门在他身后无声闭合,仿佛隔绝了整个喧嚣恶意的世界,却也将他独自囚禁在了另一重更加令人窒息的冰冷孤寂之中。
他并未再去静修冰室尝试那徒劳的净化,也未处理任何公务,只是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冰雕,默然立于空旷的主殿中央。殿内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清冷的光辉,映照着他绝世却毫无生气的容颜,银色的长发流淌着寂寞的微光。
(…尽快处置…以正视听…)
天帝那平和却不容置疑的话语,如同最终审判的钟声,依旧在他识海中反复回荡,每一个字都重逾山岳,压得他神格裂隙隐隐作痛。
(…移交司律殿…公开审理…废修为…打入轮回海…)
那清晰而冷酷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眼前展开——云烬被冰冷的锁链拖拽着,押上众目睽睽的审判台,无数或鄙夷、或好奇、或恶意的目光如同利箭般将他穿透…神力被强行废除时的痛苦嘶鸣…最终被无情地抛入那永世沉沦、绝望死寂的轮回深渊…
(…不!)
一股尖锐的、近乎撕裂般的抗拒感再次狠狠攫住他的心脏!比在凌霄殿时更加凶猛,更加难以压制!
为何会如此?
他应该感到轻松才对。这才是最“正确”、最“省事”的做法。彻底解决那个麻烦的源头,平息所有的流言蜚语,重新恢复他冰封无暇的神名与绝对的权威。这符合法则,符合“大局”,也符合…天帝的期望。
可为什么…一想到那个场景,他感受到的不是解脱,而是…一种更深沉的、冰冷的…窒息与恐慌?
仿佛即将被投入那轮回海的,不是云烬,而是他自己的一部分。
(…是因为那孽障死了,本君神格上的污迹便再无法澄清?)他试图寻找一个合理的、与自身利益相关的解释。 (…还是因为…本君…不愿他就此消失?)
后一个念头如同毒蛇,骤然窜出,狠狠咬了他一口!
(…荒谬!)他立刻将其狠狠碾碎,(…本君岂会…)
然而,那被碾碎的念头,却化作了更加弥漫的无措与自我怀疑,缠绕上来。
他发现,自己竟然…无法果断地执行天帝的“建议”。
那种强烈的、源自本能深处的抗拒,远超他的理智与控制。这是他亿万年来从未有过的体验。这种失控感,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与孤立。
是的,孤立。
他清晰地感受到了一种无形却巨大的孤立感,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来自仙界众仙——那些曾经充满敬畏的目光,如今变成了怀疑、探究、甚至隐秘的鄙夷。他们不再相信他的“公正”,不再仰望他的“神性”,只热衷于那些肮脏的流言,将他视为一桩可供咀嚼的丑闻主角。
来自天帝——那位看似温和、实则步步紧逼的仙界之主。他需要的不是“真相”,而是“稳定”。为了稳定,他可以毫不犹豫地要求玄微牺牲掉那个可能引发“不稳定”的因素,哪怕那要求冰冷得不近人情。玄微甚至能隐约感觉到,天帝那平和目光下,或许还藏着一丝…对他“处理不当”引来麻烦的淡淡失望?
(…连昊宸…也认为本君做错了吗?)这个念头让玄微感到一阵细微的、却尖锐的刺痛。在他漫长的生命里,天帝昊宸虽非至交,却也是少数能与他平等对话、某种程度上相互理解的存在。如今,这份微妙的默契似乎也出现了裂痕。
而最让他感到孤立无援的,是来自于…他自己。
他发现自己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绝对地信任自己的判断,掌控自己的情绪。那些因云烬而起的剧烈波动,那神格上诡异的裂痕与污迹,那无法理解的抗拒与悸动…都让他觉得自己变得陌生,仿佛身体里住进了一个不受控制的、疯狂的灵魂。
(…我究竟…是怎么了?) (…为何会变得如此…不堪?)
一种深切的、无人可诉的迷茫与疲惫,如同潮水般淹没了他。
他缓缓踱步到窗边,窗外仙云缭绕,宫阙万千,以往在他看来是秩序与宁静的象征,此刻却只觉得无比遥远和…嘈杂。每一片云后,仿佛都藏着窃窃私语;每一座宫殿,仿佛都投来审视的目光。
他甚至觉得,连这璇玑宫 itself,这处他居住了万载、本该是最安全、最私密的空间,也变得不再纯粹。那两个小仙童躲闪畏惧的眼神,那空气中若有若无的、来自外界的窥探神念…都让他烦躁不已。
(…无处可去…) (…无一人可语…)
这种认知,带来一种彻骨的寒意,比寒潭的冰冷更加侵蚀神魂。
他下意识地,再次将神识投向地下——那处唯一与外界喧嚣隔绝、却又囚禁着所有混乱源头的地方。
寒潭禁牢内,依旧是一片死寂的冰冷。
云烬安静地被锁在冰壁上,仿佛已经习惯了这种永恒的禁锢。他低着头,墨发遮掩了神情,气息微弱却平稳,似乎并未受到外界滔天巨浪的任何影响。肩胛处的伤口在玄微神力的压制下,不再恶化,但那抹灰败色依旧刺眼。
(…他可知…外界因他掀起了何等风波?) (…他可知…仙帝已下旨要将他彻底处置?) (…他可知…本君正因他而…)
玄微的神识在那抹残破的红色身影上停留了许久。
奇怪的是,看着这罪魁祸首如此“安稳”地待在他亲手设下的囚笼里,那充斥心间的烦躁与孤立感,似乎…稍稍平息了那么一丝丝。
仿佛只有这里,只有这个被绝对掌控、无法再兴风作浪的存在,才是此刻混乱世界中,唯一“确定”的东西。
(…或许…本君当初将他囚于此地…是对的。) (…只有在这里…他才无法再逃离,无法再惹祸,无法再…扰乱他人…) (…只能…属于本君…的掌控…)
这个念头悄然浮现,带着一种扭曲的安心感。
但他立刻又想起了天帝的旨意,想起了那“移交司律殿”的压力。
那丝刚刚平息的烦躁与抗拒再次汹涌而上,甚至更加猛烈!
(…不…不能交出去…) (…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能说服天帝、更能说服自己的理由。
(…魔气未清…线索未明…对,就是这个!) (…本君需要时间…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般,紧紧攥住了这个借口。
至于需要时间做什么? 是彻底清除魔气?还是审问线索? 或者…只是需要时间,来想清楚自己那混乱的心绪,来安抚那躁动抗拒的本能,来…找到一个既能保住他,又能平息外界风波的两全之法?
他自己也说不清。
他只是本能地想要拖延,想要将那个囚徒,牢牢地锁在自己的掌控范围之内,拒绝任何外来的觊觎和处置。
这种强烈的、近乎偏执的占有欲,让他自己都感到心惊,却又无法抗拒。
他收回神识,不再去看那扰乱心神的存在。转身回到殿内,挥袖间布下更厚的结界,将整个璇玑宫彻底封锁,仿佛要为自己打造一个绝对孤绝的堡垒。
他独自坐在冰冷的云床上,望着空旷寂寥的大殿,感受着那从四面八方包裹而来的、无声的压力与不理解。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感,如同最深沉的寒夜,彻底吞噬了他。
为神万载,他第一次体会到,何为…
举世皆敌,无人可依。
而这份极致的孤独与压力,正在悄无声息地,扭曲着他的认知,侵蚀着他的底线,为某些极端的选择…
孕育着疯狂生长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