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月上中天。
清吏司衙门内，绝大部分屋舍都已陷入沉寂，唯有后院深处，属于监察副使卫峥的那间值房，依然亮着一豆孤灯。
卫峥端坐于案前，面前摊开的是工部尚书贪腐案的卷宗，但他却迟迟没有翻动一页。他的思绪，早已飘向了今日朝堂之上的那场惊雷，以及那个被皇帝推到台前的名字——刘晏。
刚正不阿，油盐不进，这是满朝文武对刘大学士的公认评价。皇帝将此人任命为“隐宗”案的督办，其意深远，既像是在敲打清吏司，又像是在试探某些深藏不露的势力。
这潭水，比他想象的还要深。
“笃、笃、笃。”
三声极轻的敲门声在寂静的夜里响起，节奏沉稳，不疾不徐。
卫峥眉头一凛，握住剑柄的手瞬间绷紧。这个时辰，会是谁？他并未约见任何人。
“卫大人，是我。”
门外传来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让卫峥紧绷的神经微微一松，但随之而来的是更深的惊疑。
是她？慧安县主，洛云曦。
她深夜到访，所为何事？
卫峥起身，快步走到门前，沉声问道：“县主深夜至此，可有要事？”
“事关重大，不得不扰。此事，或许与卫大人此刻心中所想，不谋而合。”洛云曦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笃定。
卫峥心中一动，不再犹豫，伸手拉开了门栓。
门外，洛云曦一袭玄色劲装，长发高束，整个人宛如融入夜色的利剑，唯有那双眸子，在月光下亮得惊人。她身后没有带任何人，独自一人前来。
“进来吧。”卫峥侧身让她进入，随后迅速关上门，并亲自检查了门窗。
值房内陈设简单，除了一张行军床，便只有一张堆满卷宗的书案。洛云曦的目光在书案上扫过，最后落在了卫峥那张写满凝重的脸上。
“卫大人似乎正在为刘大学士的事烦心？”洛云曦开门见山。
卫峥没有否认，他为洛云曦倒了一杯热茶，自己则坐回案前，目光如炬：“县主深夜来访，想必不是为了与我探讨朝局。你口中‘事关重大’，究竟何指？”
他与洛云曦的关系极为微妙，既是同僚，也是皇帝用以相互制衡的棋子。他们有过合作，也深知彼此都隐藏着无数秘密。每一次对话，都是一次试探与博弈。
洛云曦没有直接回答，而是从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卷宗，轻轻放在了桌案上，推到卫峥面前。
“这是什么？”卫峥看着那份没有任何标识的卷宗，眼中充满警惕。
“我将其命名为，‘静水计划’。”洛云曦的语调平淡无波，“调查对象，正是刘晏，刘大学士。”
卫峥的瞳孔骤然收缩。
私下调查当朝大学士，而且还是皇帝亲命的督办大臣，这已是逾越之罪。但他更震惊于洛云曦的坦诚，她竟将如此重要的把柄，亲手交到了自己面前。
她究竟想做什么？
卫峥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伸手翻开了卷宗。
第一页，是刘晏的生平与官场履历，详尽得令人发指，甚至包括他每一年的俸禄、赏赐，以及所有公开的家庭开支。
“明面上，刘晏清廉如水，毫无破绽。”洛云曦的声音适时响起，像是在为他解说。
卫峥颔首，这与他的认知一致。他继续往下翻。
第二页，是刘晏家人的信息。当看到刘晏的独子“刘循，二十三年前，病卒”时，他的手指微微一顿。
但真正让他呼吸凝滞的，是第三页的内容。
那是一张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与资金流向图。图的核心，是刘晏的夫人，刘周氏。一条条细线从她名下的一个不起眼的绸缎庄，最终指向了一个位于京城之外的、名为“四海通”的信托钱庄。
而在“四海通”钱庄的标记旁，赫然画着一个卫峥与洛云曦都无比熟悉的图腾——隐宗的徽记。
“这……”卫峥猛地抬头，眼中满是难以置信。
“刘晏本人确实滴水不漏，但他并非无懈可击。他的夫人，便是那个缺口。”洛云曦缓缓道，“但，这并非全部。”
她的手指，轻轻点在了第二页，刘晏亡故的独子“刘循”的名字上。
“卫大人请看附录。”
卫峥立刻翻到卷宗末页，那是一份更加隐秘的调查报告。上面用蝇头小楷记录着一段被尘封了二十三年的往事。
刘循并非病卒。
二十三年前，刘晏还是翰林院一个不起眼的小官，其子刘循身患顽疾，久治不愈。此时，一个自称“云游道人”的方士找上门来，声称有“长生丹”，不仅能治百病，更能延年益寿。
刘晏当时虽不信鬼神之说，但爱子心切，在夫人的哭求下，最终默许了此事。
然而，那所谓的“长生丹”，不过是剧毒之物。刘循服下后，当夜便暴毙而亡。
事后，刘晏夫妇悲痛欲绝，追悔莫及。但那“云游道人”早已消失无踪，且此事关乎仕途名声，刘晏只得对外宣称其子病故，将此事死死压下，成了他心中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
而调查报告的最后一行，字字如针，刺入卫峥眼中。
“经查，当年那名‘云游道人’，其所用手法、丹药成分，与‘隐宗’外围人员蛊惑权贵所用的‘长生秘术’，高度吻合。”
“砰！”
卫峥一掌拍在桌案上，胸膛剧烈起伏。烛火摇曳，将他脸上的震惊、愤怒、恍然……种种情绪映照得淋漓尽致。
真相，竟是如此！
刘晏，这位看似古板守旧、可能是他们调查之路上最大绊脚石的大学士，他不是隐宗的同伙，而是隐宗的受害者！
他与隐宗，有着不共戴天的杀子之仇！
这一刻，卫峥终于明白了洛云曦深夜来访的全部用意。他也明白了，为何皇帝会选择这样一个看似最不可能的人来督办此案。
是巧合？还是……帝王早已洞悉一切？
“现在，卫大人还觉得，刘晏是我们的敌人吗？”洛云曦的声音悠悠传来，打破了房中的死寂。
卫峥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看向洛云曦的眼神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他缓缓地将卷宗合上，推了回去。
“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他沉声问道，“你完全可以利用这份情报，私下控制刘晏，让他为你所用。将它交给我，等于将你最大的秘密和把柄，都放在了我手上。”
这是他最不解的地方。洛云曦此举，风险大到不可估量。
洛云曦迎着他的目光，眼神清澈而坚定：“因为‘隐宗’这个敌人，远比我们想象的更强大。它盘根错节，早已渗透入朝堂的骨髓。只靠清吏司，或者只靠我的‘魅影’，都只是以卵击石。”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更加郑重：“单打独斗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卫大人。从我们在金殿上共同揭露‘隐宗’的那一刻起，我们就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与其相互猜忌，内耗不断，不如开诚布公，同舟共济。”
“刘晏，”她的手指在桌案上轻轻敲击着，“不再是悬在头顶的利剑，不再是需要提防和算计的对手。他成了一个潜在的、拥有同样目标的、最不可能被怀疑的盟友！而要策动他，需要你我二人，以官方和非官方的双重身份，共同完成。”
卫峥沉默了。
洛云曦的话，每一个字都敲在他的心上。他一生所学，皆为忠君报国，铲除奸邪。而眼前的女子，虽然行事诡谲，手段莫测，但她对付隐宗的决心，却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或许，她的方法才是对的。在非常之时，需用非常之法。
“你想怎么做？”良久，卫峥终于开口。他的声音嘶哑，但眼神中的迷茫已经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决断。
洛云曦的唇角，终于勾起一抹极浅的弧度。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卫峥这柄皇帝用来悬在她头顶的利剑，已经被她牢牢握住了剑柄。他们之间的关系，也真正从“被迫合作”，升华为“战略同盟”。
“很简单。”洛云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的沉沉夜色。
“明日，由卫大人你，以清吏司监察副使的身份，正式拜会刘大学士，与他商讨‘隐宗’案的调查方向，并将我们之前查到的，关于那个‘四海通’钱庄的线索，‘请教’于他。”
“而我，”她回过头，眸光锐利如刀，“会让他‘恰巧’得知，他夫人与那钱庄的关联，以及……他儿子当年死亡的‘另一种可能’。”
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一个在明处施压，一个在暗处点火。
他们要让这位沉寂了二十三年的父亲，亲手点燃复仇的烈焰！
卫峥看着她，心中第一次生出一种近乎战栗的感觉。他仿佛看到了一张无形的大网，正在以雷霆万钧之势，悄然笼罩整个京城。
而织网的人，就是眼前这个看似纤弱，实则蕴藏着无尽力量的女子。
“好。”卫峥只说了一个字，却重若千钧。
窗外，夜色更深，但值房内的烛光，却显得愈发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