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吏司的清晨，比京城任何一个衙门都来得更早，也更肃杀。
天光未亮，秦风已经带着风部的下属，将昨夜抓捕的一名工部主事折磨得去了半条命，满身血污地丢进了地字号监牢。而沈辞则领着山部的文吏，通宵达旦地整理着从那主事家中抄出的账册，试图在天亮之前，就为秦风的“成果”附上最坚实的律法外衣。
这里的一切，都在一种野蛮而高效的秩序下运转着。
直到卯时三刻，清吏司的大门被准时推开，一个身着崭新青色官袍的身影，带着一身挥之不去的清冷官威，踏入了这片独立于百官之外的灰色地带。
监察副使，卫峥。
他没有像第一日那样先去拜见洛云曦，而是径直走向了存放卷宗的档案房。
“本官要查阅清吏司成立以来，所有已归档及在办案件的全部卷宗。”卫峥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对守在门口的清吏司官员说道。
官员不敢怠慢，更不敢阻拦，只得躬身应是，心中却暗自叫苦。这位新来的副使大人，果然是来者不善。
消息很快传到了正在审阅情报的洛云曦耳中。
“哦？不去喝茶，倒先去看故纸堆了？”洛云曦放下手中的密信，唇角勾起一抹意料之中的浅笑。翠儿在一旁为她续上热茶，低声道：“主子，这位卫大人看来是想从法理上给咱们挑刺呢。”
“他奉皇命而来，不挑刺，难道还来与我等同流合污吗？”洛云曦端起茶盏，轻轻吹了吹氤氲的热气，“他是一把刀，一把皇上用来悬在我头顶的刀。刀嘛，总要时时擦拭，试试锋芒的。让他看，清吏司的卷宗，没什么见不得光的。”
她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石头站在一旁，略有忧色：“司主，秦风的手段……怕是经不起卫大人这般逐字逐句地推敲。”
“那就要看沈辞的本事了。”洛云曦呷了口茶，目光深邃，“秦风是剑，沈辞是鞘。剑是否伤人，得看剑鞘合得是否严密。去吧，让秦风和沈辞，好好会一会咱们这位副使大人。”
“是。”石头领命而去。
档案房内，气氛压抑得仿佛凝固了一般。
卫峥坐在一张临时搬来的书案后，面沉如水，一页一页地翻看着卷宗。他的速度不快，但目光极其锐利，任何一个细节，任何一处措辞，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很快，第一场冲突如期而至。
“秦风何在？”卫峥将一本卷宗重重地合上，发出的闷响让整个档案房的空气都为之一颤。
不多时，一身煞气尚未完全散尽的秦风大步走了进来，他刚从地牢出来，身上还带着若有若无的血腥味。“卫大人，唤我何事？”
卫峥抬起眼，目光如电，直刺秦风：“本官问你，这桩‘户部侍郎赵元凯贪腐案’，卷宗上记录，你于前日酉时将人犯赵元凯带回清吏司，戌时便拿到了他的亲笔画押。一个时辰，身为朝廷四品大员的赵元凯就俯首认罪了？”
秦风面无表情：“没错。”
“卷宗记载，审讯过程，人犯‘幡然醒悟，痛陈罪行’？”卫峥的语调陡然拔高，“为何没有详细的审问记录？为何只有一份认罪书？秦主事，你当本官是三岁的孩童，还是觉得这天启律法，在你清吏司眼中，不过是一纸空文！”
“卫大人，清吏司办案，以结果为重。”秦风的回答简单而直接，透着一股军人的执拗。
“结果？”卫峥猛地站起身，绕出书案，逼视着秦风，“没有合法程序的正义，便是最大的非正义！你用的是什么手段，屈打成招？还是威逼利诱？这些，为何卷宗上无一字体现？这不合规矩！”
“规矩？”秦风冷笑一声，“若事事都按规矩来，赵元凯的同党早已闻风而逃，他藏在城外别院的十万两白银也早已被转移！卫大人，您在都察院坐得久了，怕是忘了外面的豺狼虎豹，是不懂圣贤书的！”
“放肆！”卫峥怒喝道，“你这是在质疑朝廷法度？！”
两人针锋相对，气氛剑拔弩张。就在这时，一个温润中带着一丝戏谑的声音插了进来。
“哎呀，二位大人息怒，息怒。秦主事刚熬了一宿，火气大了些，卫大人您海涵。”沈辞满面春风地走了进来，手中还摇着他那把标志性的白玉折扇。
他先是对着卫峥长揖及地，姿态谦恭至极，随后才转向秦风，看似嗔怪地说道：“秦兄，你怎么跟卫大人说话呢？卫大人乃我等上官，更是我辈读书人楷模，他心系法度，是在指点你我，免得我们日后办案出了纰漏，堕了清吏司的威名。”
一番话，既捧了卫峥，又给秦风解了围。
卫峥的脸色稍缓，但依旧冷着脸：“沈主事，你来得正好。你掌山部，负责文书卷宗，此事你如何解释？”
沈辞微微一笑，不紧不慢地答道：“回卫大人，此事说来惭愧。实乃我山部人手不足，文吏们日夜操劳，亦难免有疏漏。秦主事拿回口供时已近深夜，文吏们为求第一时间将罪证归档，固定证据，便采用了最简要的方式记录。至于详细的审问过程，皆有录音石为凭，只是尚未誊抄成文罢了。下官这就命人取来，供大人查验。”
他口中的“录音石”，自然是洛云曦捣鼓出的玩意儿，这东西卫峥也有所耳闻。
卫峥眉头微蹙，沈辞的解释滴水不漏，既承认了“程序瑕疵”，又将其归结于客观原因，还拿出了“实证”，让他抓不到切实的把柄。
“即便如此，也不可再犯！”卫峥冷哼一声，算是暂时揭过了这一篇，“下不为例！所有在办案件，审讯过程必须有专人记录，详细成文，与口供一并归档，缺一不可！”
“是，是，下官谨遵大人教诲。”沈辞连声应道，姿态放得极低，“下官这就去安排，保证日后所有卷宗，都无懈可击，字字句句都经得起推敲。”
说完，他便拉着一脸不忿的秦风退了出去。
待走出档案房，秦风才低声喝道：“你拦我作甚？一个空降来的书呆子，也敢对我们指手画脚！”
沈辞收起笑容，正色道：“秦兄，你糊涂。他不是书呆子，他是皇帝的眼睛。你与他硬碰硬，吃亏的只会是我们。司主的意思，是让我们配合他，让他看，让他查。他想查卷宗，就让他把卷宗查个底朝天。只要他找不到切实的罪证，他就奈何不了我们。”
秦风皱眉：“就任由他这般掣肘？”
“你以为司主没有后手？”沈辞神秘一笑，压低声音，“我们的剑，藏在鞘里，而真正的锋刃，卫大人是看不见的。他越是沉迷于这些文书案牍，对我们而言，就越安全。懂了吗？”
秦风若有所思，眼中的戾气渐渐散去。
而另一边，洛云曦听完石头的回报，只是淡淡一笑。
卫峥，一个纯粹的法家主义者。他的武器是规则，他的弱点也恰恰是规则。他相信白纸黑字，相信卷宗上的每一个字。
那就让他去看好了。
洛云曦很清楚，清吏司真正的核心，从来不是这些摆在明面上的卷宗，而是由“魅影”系统构筑的，那个遍布京城乃至整个天启王朝的情报网络。那些见不得光的手段，那些真正的核心机密，永远不会出现在任何一张纸上。
卫峥想用“法理”来框住她，却不知，他看到的，只是她愿意让他看到的海面上的冰山一角。而海面之下那座庞大的山体，才是清吏司真正的根基与力量。
“传令下去，”洛云曦的眼中闪过一丝慧黠的光芒，“全力配合卫副使的工作。他要什么，就给什么。他要查什么，就让他查什么。清吏司上下，不得有任何人阳奉阴违。”
“主子，这……”翠儿有些不解。
“一把刀，你越是怕它，它就越是悬得稳。”洛云cii曦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清吏司内来来往往的官员，“可如果你主动迎上去，甚至帮着磨刀，那持刀的人，反倒会开始思量，你究竟想做什么了。”
她要做的，不仅是化解卫峥带来的危机，更是要反过来，将这柄皇帝用来监视她的利剑，变成自己手中最好用的一张牌。
而此刻的卫峥，对此还一无所知。他坐在堆积如山的卷宗里，一丝不苟地履行着自己监察副使的职责，以为自己已经扼住了清吏司的咽喉，一场无声的权力博弈，才刚刚拉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