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阳郡主府赏花宴上的那一曲“惊鸿”，果然如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在京城上层圈子里激起了千层浪。
宴后数日，关于相府嫡女洛云曦的议论，非但没有平息，反而愈演愈烈。人们不再聚焦于她与三皇子的旧事，或是之前那段“疯癫”的插曲，转而津津乐道于她那神乎其技、闻所未闻的琴音，以及她在宴会上应对刁难时的从容与犀利。
一时间，“洛云曦”三个字，仿佛被赋予了全新的含义——神秘、聪慧、才华横溢，甚至……深不可测。
听雨阁内，洛云曦看着翠儿呈上来的信息汇总，眸色平静。
“小姐，外面都传疯了！说您是得了仙人指点，才会性情大变，还有了那般惊世骇俗的才艺！”翠儿兴奋地汇报着，“还有人说，您那日所作的诗句，意境绝妙，恐非凡品，定是从什么失传的上古秘籍里看来的！”
洛云曦不置可否，这些流言对她而言，有利有弊。利在于，它可以为自己诸多异于常人的表现提供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模糊掉真正的来历；弊在于，过高的关注度，往往意味着更多的审视和危险。
“宫里有什么动静？”她更关心这个。
翠儿脸上的兴奋稍稍收敛，压低了声音：“听说……皇后娘娘在宫里提了一句，说洛大小姐如今倒是脱胎换骨了。还有……还有东宫那边，似乎也对小姐您颇为好奇。奴婢打听到，太子殿下身边的李公公，私下里向安阳郡主府的管事打听过您那天弹奏的细节呢！”
东宫……太子轩辕曜。
洛云曦的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这位以贤明和城府着称的储君，终于注意到她这颗“异常”的棋子了吗？
她很清楚，太子与三皇子轩辕冽之间明争暗斗已久。自己主动与轩辕冽退婚，等同于脱离了三皇子未来的势力范围。如今又展现出非同寻常的才智，在太子眼中，自己恐怕就成了一个既有利用价值，又需谨慎对待的人物。
被这样的上位者盯上，绝非好事。
“小姐，我们要不要……”翠儿有些担忧。
“静观其变。”洛云曦打断她，眼神锐利，“越是这种时候，越要沉住气。做好我们自己的事。”
她需要尽快了解这个世界，掌握更多信息。不仅仅是朝堂格局、人物关系，更包括这个世界的地理、历史、文化、科技水平……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翠儿，备车，我们去一趟翰墨轩。”
“翰墨轩？”翠儿一愣，“小姐要去买书？”
“嗯，”洛云曦点头，“想找些关于天启王朝各地风物志、以及前朝史料相关的书籍。”
翰墨轩，位于京城最繁华的朱雀大街，不仅是天启王朝规模最大的书坊，更是文人墨客汇聚之地，消息灵通，藏书丰富，甚至有些市面上难得一见的孤本善本。
马车在翰墨轩门前停下。与安阳郡主府门前的喧嚣不同，这里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和儒雅之气。进出之人多是穿着儒衫的学子或气质沉稳的中年文士。
洛云曦依旧是一身素雅的衣裙，带着翠儿，并未引起太多注意，径直走进了书坊。
翰墨轩共分三层，一楼是大厅，售卖寻常书籍和文房四宝；二楼多是些经史子集和名家注疏；三楼则收藏着珍本、孤本以及一些不对外售卖的典籍，通常只对持有特殊凭证的贵客或大儒开放。
洛云曦的目标很明确——那些记录着山川地理、风土人情、甚至可能涉及某些隐秘历史的“杂学”书籍，往往被归类在二楼或三楼的角落。
她吩咐翠儿在一楼稍候，自己则缓步走上二楼。
二楼的光线比一楼略暗，书架林立，空气中飘散着旧书特有的陈年墨香。偶有几位客人在书架前驻足翻阅，皆是屏息凝神，动作轻缓。
洛云曦穿行在书架之间，目光仔细地扫过一排排书脊。她的记忆力极好，前世作为特工训练出的信息检索能力更是惊人，很快便找到了自己感兴趣的区域——地理志异类。
她取下一本厚厚的《南疆异物考》，正准备翻阅，忽然，一个温润平和，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威严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洛小姐也对这南疆风物感兴趣？”
洛云曦身体瞬间紧绷，但旋即放松下来。她缓缓转过身，看向来人。
眼前是一位身着月白色锦袍的年轻男子，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年纪，面容俊朗，眉目温和，嘴角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微笑。他手中拿着一卷古籍，气质雍容，虽未着朝服，但那份久居上位者的气度，却无法掩饰。
在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穿着深色便服、目光锐利的中年男子，看似随从，但站位和眼神都显示出其绝非普通下人。
洛云曦的目光在那年轻男子腰间佩戴的一块龙纹玉佩上停留了一瞬，心中已然了然。
——太子，轩辕曜。
她敛衽一礼，不卑不亢：“见过……公子。”既然对方微服，她便也以常礼相待。
轩辕曜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她手中的书上，笑道：“想不到洛小姐不仅精通音律，对这枯燥的地理杂记亦有涉猎，真是令人意外。”
他竟然直接点破了她的身份。
洛云曦心中微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公子谬赞了。云曦不过是久病初愈，想多了解些世间风物，聊作消遣罢了。谈不上涉猎，更不敢与公子这般博闻强识之士相比。”她巧妙地将话题引开，并反捧了对方一句。
“洛小姐过谦了。”轩辕曜笑容不变，缓步走到她身旁的书架前，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那些书册，“本宫听闻，数日前安阳郡主的赏花宴上，洛小姐一曲惊四座，更以‘古籍残句’技压群芳，风采卓然。实不相瞒，本宫对洛小姐那‘从未有过的乐章’，以及那几句意境高远的‘残诗’，亦是好奇得很呐。”
来了。试探开始了。
洛云曦垂下眼帘，语气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疏离：“让公子见笑了。那不过是些上不得台面的野路子，偶得灵感，胡乱弹奏罢了，当不得‘乐章’二字。至于那几句诗……亦不过是孤本残卷上的零星语句，早已记不清出处，恐难为公子解惑。”
她将一切归于“偶然”和“记不清”，堵死了对方深究的可能。
轩辕曜深深地看了她一眼，仿佛要透过她平静的外表，窥探到内里的真实。然而，洛云曦的眼神清澈而坦然，不见丝毫闪躲。
片刻后，轩辕曜轻笑一声，打破了沉默：“洛小姐果然是……与众不同。”
他没有再追问琴曲和诗句，转而换了个话题：“听闻洛小姐此前与三弟……有些误会，如今误会解开，洛小姐也得以恢复闺中平静。只是，似洛小姐这般才情与智慧，若只埋没于后宅，未免太过可惜了。”
图穷匕见了。这才是他今日“偶遇”的真正目的——拉拢。
洛云曦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一丝惶恐和不安，微微后退半步：“公子言重了。云曦一介女流，才疏学浅，见识鄙陋，岂敢妄议朝政，更无心涉足权势纷争。先前种种，不过是年少无知，误入歧途罢了。如今大病一场，恍若隔世，只求安稳度日，侍奉父亲，为亡母祈福，便已心满意足。”
她将姿态放得极低，言辞恳切，句句不离“安稳度日”、“无心权势”，将一个大病初愈、看透世事、只求平静的闺阁女子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轩辕曜静静地听着，脸上的笑容始终温和，眼底深处的光芒却越发锐利。他自然不信洛云曦这番说辞，一个真正只求安稳的女子，绝不会在郡主宴会上那般锋芒毕露，更不会有如此滴水不漏的应对。
但他也没有点破。
“洛小姐能有此心境，亦是难得。”他微微颔首，语气意味深长，“只是，这京城之中，风云变幻，有时候，并非想独善其身，便能如愿的。身怀异才，如明珠在暗，终有光华显露之时。是福是祸，端看如何把握了。”
这话里，既有提点，也有警告，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期许。
洛云曦垂眸，轻声道：“多谢公子提点，云曦……受教了。”
“嗯。”轩辕曜不再多言，对着她略一颔首，便带着随从，转身缓步离去。
直到那明黄的衣角消失在楼梯口，洛云曦才缓缓直起身，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与这位心思深沉的太子殿下短暂交锋，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步步惊心，比在宴会上应对那些贵女的刁难，要耗费心神得多。
她知道，轩辕曜今日的试探，只是一个开始。他不会轻易放弃拉拢一个潜在的“有用”之人。
自己，已经被卷入了这场夺嫡之争更深的漩涡之中。想要“独善其身”，恐怕真的只是一厢情愿了。
洛云曦拿起那本《南疆异物考》，指尖微微用力，眼神逐渐变得坚定而冰冷。
既然退无可退，那便……迎难而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