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盒子一直在“嗡嗡”地叫，像一只被关在罐子里、怎么也飞不出去的大虫子。外面是抹不开的、厚厚的黑，黑得让人心里发慌。车灯那两根亮亮的光柱子，使劲往前伸，也伸不了多远，就像被黑暗这只大怪兽一口咬断了，只能照亮前面一小块灰扑扑、坑坑洼洼的地。
地？其实也不算地。没有泥土，没有石头，只是某种凝固了的、硬邦邦的“虚无”。铁盒子的轮子压在上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颠得我有点想吐。苏阿姨把我抱在怀里，她的手臂很稳，但我能感觉到她身体的紧绷，像拉满了的弓弦。
“这鬼地方……”前面开车的幽爪叔叔小声嘟囔，他的额头亮晶晶的，都是汗，“连个参照物都没有，开久了人都要疯。”
坐在他旁边的山猫叔叔没说话，只是更紧地握住了放在腿上的、那个会发光的“铁疙瘩”（他们叫它“导航仪”）。铁疙瘩的屏幕上一片雪花，偶尔闪过几个扭曲的符号，然后发出“滋啦”一声，像是在抗议这里的“不讲道理”。
林爷爷坐在最前面，闭着眼睛，身上散发着很淡很淡的白光和黑光，像一层薄薄的、会呼吸的膜，把我们和外面那冰冷的黑暗隔开。墨老坐在他旁边，手里捏着几块颜色暗淡的小石头，时不时低头看看，又失望地摇摇头。
“不行，”墨老的声音干涩，“此地规则死寂，地脉断绝，连最基础的占卜之术都失效了。罗盘……更是乱转得像抽风。”
“意料之中。”林爷爷睁开眼，那双不一样颜色的瞳孔里倒映着窗外的虚无，“‘归墟’笼罩之下，一切常理皆被颠覆。我们现在，等于是在一片没有海图、没有星辰、连海水都没有的‘死海’上航行。”
他转过头，目光越过座椅，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很温和，带着一种让我安心的力量。
“现在，唯一的‘罗盘’，就是我们的小向导了。”苏阿姨替我理了理脖子上的毛毛，她的手指有点凉，“小吃货，全靠你了。可别把我们带沟里……哦，这里也没沟。”
我用力点了点小脑袋，把下巴搁在车窗冰凉的玻璃上，努力集中精神。
心里那个小小的、暖暖的亮亮，还在。
它像一颗被埋在最深最深的黑土里的种子，虽然微弱，但生命力很顽强。我能感觉到它在一个固定的方向，呼唤着我。这种感觉很奇怪，不是用眼睛看，也不是用耳朵听，就是……心里知道它在那边。
我伸出爪子，在蒙着一层水汽的玻璃上，朝着那个方向划拉了一下，留下几道浅浅的印子，同时喉咙里发出“嗯”的一声。
“这个方向，”林爷爷对幽爪叔叔说，“保持。”
幽爪叔叔深吸一口气，稳稳地把住那个圆圆的盘子（方向盘），铁盒子稍微偏了偏，继续朝着无尽的黑暗前进。
一开始，大家还都有些紧张，尤其是当铁盒子颠簸得特别厉害，或者外面那绝对的寂静压得人耳朵嗡嗡响的时候。但时间一点点过去（我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这里没有白天黑夜），周围永远是千篇一律的黑，连个会动的影子都没有，紧张就慢慢变成了……无聊。
深深的，能把人逼疯的无聊。
山猫叔叔已经不看他那个只会“滋啦”响的铁疙瘩了，抱着手臂打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墨老也开始打盹，花白的头发随着车子的晃动一颤一颤。连幽爪叔叔，都开始忍不住一下一下地，很小幅度地打哈欠。
只有林爷爷一直保持着清醒，维持着那层薄薄的光膜。苏阿姨也没睡，她时不时看看我，摸摸我的脑袋，又看看窗外那片吞噬一切的黑，眼神里带着担忧。
我也很困。守着爸爸的时候就没怎么睡好，现在铁盒子“嗡嗡”的叫声像催眠曲，颠簸的感觉像摇摇车。眼皮子开始打架，脑袋也一点一点的。
不行！不能睡！
我是导航仪！爸爸睡着前让我看好家，现在林爷爷苏阿姨他们相信我，带我出来找亮亮，我不能睡着！睡着了，万一感觉不到那个小亮亮了怎么办？万一走错了路怎么办？
我使劲晃了晃脑袋，用爪子拍了拍自己的脸（虽然有点够不着），努力瞪大眼睛看着窗外。
可是……外面真的好无聊啊。黑乎乎的，什么也没有。那个小亮亮的感觉，好像……好像也没有变化？一直就是那么远，那么弱。
心里，突然冒出了一点点……不确定。
我真的感觉对了吗？那个亮亮，是真的存在吗？还是我太想找到东西，自己想象出来的？
就像有时候特别特别想吃肉肉，好像都能闻到香味了，结果发现是苏阿姨在熬苦苦的草药。
要是……要是我带错了路……大家会不会怪我？苏阿姨会不会不给我肉肉吃了？
一种叫做“害怕”的情绪，像小小的虫子，开始在心里爬。
铁盒子突然猛地颠簸了一下，把我从乱七八糟的胡思乱想中震醒。
“小心！抓紧！”幽爪叔叔低吼一声，用力打着方向盘。
车子好像碾过了什么特别不平的东西，整个弹了起来，又重重落下。我的小身子在苏阿姨怀里一颠，脑袋差点撞到车顶。墨老和山猫叔叔也被晃醒了，一脸茫然。
“怎么回事？”林爷爷沉声问，他周身的光芒稳定依旧，仿佛刚才的颠簸只是幻觉。
“不清楚！”幽爪叔叔紧盯着前方被车灯照亮的那一小片区域，脸色难看，“地面好像……在变化？”
我们都凑到车窗边往外看。车灯下，原本只是坑洼的“地面”，开始出现一些奇怪的、扭曲的褶皱，像是被人胡乱揉搓过的巨大抹布。有些地方甚至出现了细微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纹路，纹路深处，是更加深邃的黑暗。
“是空间褶皱的残留，”墨老睡意全无，脸色发白，“‘归墟’潮汐过后，空间结构变得极其脆弱和不稳定。这些褶皱区域非常危险，可能会突然塌陷，或者……连接着未知的夹缝。”
他的话让车里的气氛瞬间重新紧绷起来。
幽爪叔叔更加小心地驾驶着，铁盒子像喝醉了酒一样，在扭曲的“地面”上歪歪扭扭地前行，速度慢了很多。
更糟糕的是，我发现，我心里那个小亮亮的感觉，变得……模糊了！
不是消失了，而是像隔着毛玻璃看东西，或者像收音机信号不好时那种断断续续的杂音。方向感不再那么清晰明确，时而偏左一点，时而偏右一点。
我急了，用力去感觉，额头那撮毛毛都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烫。可是越急，感觉就越乱。那个小亮亮好像在我脑子里跳来跳去！
“呜……”我有些焦躁地用爪子刨了刨坐垫，鼻子在玻璃上蹭来蹭去，试图找到最准确的方向。
“小家伙，别急。”苏阿姨察觉到了我的不安，轻轻抚摸着我的后背，“慢慢来，相信你的感觉。”
林爷爷也回过头，他的目光仿佛能看进我的心里：“灵觉指引，最忌心浮气躁。静下心来，摒弃杂念，去‘听’它，而不是去‘找’它。”
静下心来？
我看看苏阿姨鼓励的眼神，又看看林爷爷平静的脸，深吸了一口气（虽然吸进来的空气也带着一股冰冷的铁锈味），努力模仿林爷爷平时打坐的样子（虽然他坐着不动，但我可以趴着不动嘛）。
我闭上眼睛，不再拼命去“抓”那个亮亮，而是放松身体，把注意力轻轻放在心口的位置。
一下，两下……感受着自己小小的、温暖的心跳。
慢慢地，周围铁盒子的嗡嗡声，叔叔们紧张的呼吸声，好像都渐渐远去了。心里那些害怕、担心的“小虫子”，也好像被这安静的心跳声赶跑了。
然后，那个微弱的小亮亮，又重新变得清晰起来。
它就在那里，稳稳的，像黑夜尽头一颗永不熄灭的星辰。它的光芒很弱，但方向无比坚定。
我睁开眼，眼神重新变得清澈。我抬起爪子，非常确定地，指向了一个略微偏离我们之前行进方向的角度。
“这边。”林爷爷立刻领会，对幽爪叔叔说道。
幽爪叔叔没有丝毫犹豫，立刻调整方向。
铁盒子小心翼翼地绕过一片看起来特别扭曲、布满裂纹的区域，朝着新的方向前进。
果然，越往前走，那种空间褶皱似乎平缓了一些，虽然地面依旧颠簸，但不再有那种随时会掉进裂缝的感觉。我心里那个小亮亮的感应，也恢复了稳定和清晰。
“嘿！神了！”山猫叔叔揉了揉眼睛，惊讶地看着我，“小家伙，你这比我们那堆废铁靠谱多了！”
墨老也捋着胡子，露出了几天来的第一个笑容：“源初之契，果然玄妙。非人力可及也。”
苏阿姨得意地捏了捏我的耳朵：“那是！也不看看是谁家的崽！”
我心里美滋滋的，像吃了一整块甜甜的能量结晶。尾巴尖忍不住悄悄翘起来，晃了晃。
原来，相信自己的感觉，真的有用。
短暂的振奋过后，旅途依旧是漫长而枯燥的。
我们不知道在黑暗中行驶了多久，铁盒子的“嗡嗡”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疲惫。携带的那种硬硬的饼饼和水，也在一点点减少。苏阿姨开始严格控制份量，连我每天的零食（一种用能量压缩成的小方块）都从三块变成了两块。
最让人难受的，还是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感。
外面是永恒的、吞噬一切的黑暗和寂静。里面是狭小的、弥漫着金属和汗水味道的铁盒子空间。时间仿佛失去了意义，空间也仿佛凝固了。如果不是心里那个小亮亮一直在坚定地指引着方向，我甚至会觉得，我们其实一直停在原地，从未移动过。
偶尔，我们会经过一些特别的地方。
有一次，车灯扫过，我们看见了一片巨大的、倾斜的阴影。开近了才发现，那是一座……城市的残骸？但不是我们熟悉的那种石头和钢铁的房子。这些建筑扭曲成不可思议的角度，表面覆盖着一种光滑的、像是玻璃又像是金属的黑色物质，没有任何窗户和门。它们寂静地矗立在黑暗中，像一片死去的、巨大的黑色墓碑。
“是上一个纪元的遗迹……”墨老喃喃道，眼神中充满了敬畏与悲哀，“竟然还残留于此，未被‘归墟’彻底吞噬。但它们……已经彻底‘死’了，连一丝能量反应都没有。”
铁盒子默默地从这片死寂的城市边缘驶过，没有人说话。只有车轮碾过碎屑的声音，在绝对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还有一次，我们遇到了一片区域，那里的黑暗不再是纯粹的“无”，而是像浓稠的、缓缓流动的石油。铁盒子靠近时，周身的保护光膜发出了“滋滋”的轻响，仿佛在被什么东西缓慢侵蚀。
林爷爷立刻让我们远离那里。
“是高度凝聚的‘归墟’惰性能量，”他解释道，“虽然不像活性力量那样具有攻击性，但陷入其中，会被慢慢同化，最终失去一切形态和意识，化为虚无的一部分。”
我们绕了很远的路，才避开那片危险的“油污地带”。
这些发现，并没有带来惊喜，反而更像是一次次提醒我们，这片虚无是多么的危险和死寂。希望，似乎依旧遥不可及。
我开始有点明白，为什么大人们之前会那么犹豫和不安了。离开温暖明亮的家，闯入这片什么都没有、还藏着各种危险的地方，需要很大的勇气。
铁盒子继续前行。
颠簸，颠簸，无尽的颠簸。
就在我趴着都快睡着的时候，突然，心里那个一直稳定的小亮亮，轻轻地……跳动了一下！
不是方向变了，而是……它好像，变强了一点点？
非常非常细微的变化，如果不是我一直紧紧“盯着”它，几乎察觉不到。但那感觉就像在黑暗的隧道里走了很久很久，终于看到前方洞口透进来的一丝微光，虽然还很远，但确确实实是变亮了！
我猛地抬起头，耳朵竖得直直的，鼻子朝着那个方向使劲嗅了嗅（虽然什么也闻不到）。
“怎么了？”苏阿姨立刻察觉到的我的异常。
“呜……嘤！”我兴奋地用爪子拍打车窗，指着前方，喉咙里发出急促而又带着喜悦的声音。
亮亮！变大了！变亮了！
虽然只是那么一丝丝，但绝对是！
林爷爷眼中精光一闪，立刻示意幽爪叔叔：“全速前进！目标方向不变！”
墨老也激动起来：“有变化就是好事！说明我们可能正在接近‘秩序’残留相对较强的区域！”
铁盒子发出了更加卖力的轰鸣，速度提升，朝着那似乎终于出现了一线希望的方向冲去。
黑暗，仿佛没有那么浓重了。
压抑，仿佛也减轻了一点点。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紧紧盯着前方，期待着能看到些什么。
车灯的光芒刺破黑暗，终于，在视野的尽头，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颜色！
不是黑暗，也不是死寂的灰。
那是一片……朦朦胧胧的，仿佛笼罩在雾气中的……淡淡的……蓝色？
像是一块巨大无比的、半透明的蓝色水晶，静静地悬浮在虚无的尽头。
我心里那个小亮亮的感应，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和强烈！
它就在那里！就在那片蓝色的后面！
“找到了？我们找到了？”山猫叔叔激动地差点跳起来。
幽爪叔叔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苏阿姨紧紧抱着我，声音都有些发抖：“好小子！真给你找到了！”
就连一直沉稳的林爷爷和墨老，脸上也露出了抑制不住的喜色。
铁盒子加足马力，朝着那片蓝色的、希望的光晕疾驰而去。
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已经能看清，那似乎不是一个平面，而是一个……巨大的、如同水母般微微颤动的……能量壁垒？蓝色的光晕在它表面流转，散发出一种温和而强大的秩序波动，将周围的虚无都排斥开来。
壁垒的后面，会是什么？
是传说中的“破晓”之地吗？还是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就在铁盒子即将靠近那片蓝色壁垒，准备寻找入口的时候——
“嗡！！！！！”
一股强大无比的、带着冰冷敌意的能量波动，猛地从我们侧前方的黑暗中爆发出来！
紧接着，几个造型狰狞、如同放大了无数倍的金属蝎子般的黑影，撕裂了黑暗，带着刺耳的呼啸声，朝着我们的铁盒子猛扑过来！它们身上闪烁着不祥的红色光芒，多条机械臂上凝聚着毁灭性的能量！
“敌袭！是‘清道夫’的巡逻单位！”林爷爷脸色骤变，厉声喝道，“防御！”
蓝色的希望之光近在眼前，冰冷的死亡威胁却已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