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下语·续
部屋阴影里的月黛指尖蜷了蜷,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软肉里。廊下飘来的对话像浸了蜜的棉线,轻轻缠在她耳尖,每一个字都带着旁人插不进的缱绻。她垂眸看向自己身侧的本体刀,刀鞘上暗纹在暮色里泛着冷光,倒比她此刻的心境还静些。
方才她本是受了审神者之托,来送新制的刀油——近来刀剑男士们出阵频繁,不少本体刀都添了细痕,审神者特意叮嘱要优先送到三日月先生和天下先生这里。可刚走到结界边缘,便听见三日月宗近那标志性的、带着软意的尾音,话里话外都是对着天下一振的亲昵。月黛脚步顿在原地,终究没再上前。
她轻轻提了本体刀,刀柄上的缠绳被手指捻得发皱。靴底蹭过木地板时压得极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生怕惊扰了廊下的氛围。借着渐浓的暮色掩护,她的身影慢慢融进竹林的阴影里,退出结界的瞬间,还特意抬手拢了拢衣摆,避免布料摩擦发出声响。结界闭合的刹那,身后竹林的沙沙声又重新裹住那方小天地,仿佛她从未来过。
廊下铺着的木色地板被月光浸得泛着浅白,三日月宗近斜倚在廊柱上,米白色的狩衣下摆垂在地面,被晚风轻轻吹起一角。他目光落在天下一振膝边的本体刀上,那刀鞘保养得极好,乌木底色上嵌着的银丝纹在月光下亮得温润,连鞘口的流苏都梳理得整整齐齐。三日月忽然偏头笑了笑,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笑意,尾音里掺了点不易察的软意:“天下保养起自己的刀,倒比从前还细致。”
他说着,左手轻轻提起自己那柄磨短的本体短刀,刀身比寻常太刀短了近三分之一,握在修长的手指间,竟显得有些小巧。三日月将短刀递过去,右手指尖若有若无地碰了碰天下一振的手腕——那触感极轻,像羽毛扫过,却足够让天下一振的指尖顿了顿。“我的刀近来总觉得滞涩,你帮我看看?”
天下一振指尖的动作停在半空中,他抬眼时,恰好撞进三日月含着笑意的眼底。那笑意不像平日里对着其他刀剑男士的温和,倒藏着几分难得的依赖,眼尾微微上挑,像极了当年在丰臣家共处时,对方偶尔卸下防备时会露出的模样。他没多说什么,只伸出手接过短刀,指尖触到刀身的瞬间,喉结轻轻滚了滚,连呼吸都放轻了些。
曾经那柄温润修长的太刀,如今只剩短短一截,刀身两侧的弧度都显得局促。刀刃上还留着磨改时的细痕,原本流畅的刀纹被截断,像好好的锦缎被剪了个缺口。天下一振用指腹轻轻蹭过刀身,指尖能清晰摸到那些不平整的纹路,他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太不像话了。”语气里藏着不易察的疼惜,比月色还软。
“毕竟是跟着我走了这么多年。”三日月往他身边凑了凑,狩衣的袖子轻轻扫过天下一振的膝头,带着淡淡的檀香。他手肘轻轻碰了碰天下一振的胳膊,动作自然得像做过千百遍,“当年在大阪城,你还说我的刀身最衬月光呢。”
“是说过。”天下一振从身侧的木盒里取来软布,布面是用细棉织的,摸起来柔软得不会伤刀身。他细细擦过刀身,动作放得极轻,仿佛在触碰易碎的珍宝,“那时你总爱在月下练刀,刀光映着你袖口的纹,倒比月色还亮。”
他记得清楚,三日月当年的狩衣袖口绣着暗金色的云纹,每次挥刀时,云纹便跟着翻飞,刀光裹着云影,落在大阪城的石垣上,连夜里的露水都被映得发闪。有次他忍不住说了句“先生的刀与纹,倒像是从月里来的”,三日月还笑着揉了揉他的发顶,说“天下倒比月色还会说话”。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说的都是丰臣时期的小事。天下一振说起某次帮三日月修整刀鞘,不小心弄断了鞘上的流苏,三日月非但没怪他,还笑着说“断了也好,我正想换个新的”,后来特意寻了匹银线,亲手编了条新流苏送他;三日月则提起曾寻到块好玉,玉色通透得像浸了水,他偷偷嵌在天下一振的刀镡上,直到天下一振拔刀时听见玉响,才发现这个小秘密。
话语间没什么浓烈的情绪,没有刻意的抒情,也没有激昂的回忆,却像温水慢慢浸过心尖,每一个细节都裹着细碎的暖意。晚风从竹林里吹过来,带着竹叶的清香,拂过两人的衣摆,将那些细碎的话语卷着,落在廊下的石板缝里,像是要把这些温暖都藏进时光里。
擦到刀刃中段时,天下一振的目光顿住了——那里有一道细微的划痕,大概是某次出阵时不小心蹭到的,虽不深,却像在玉上划了道印子,看着碍眼。他手下稍用了点力,想把这道划痕磨得淡些,指尖顺着刀身轻轻划过,动作专注得没注意到身旁三日月的目光。
指尖刚划过刀身,便听见“嗡”的一声轻响——短刀竟与他的力道起了共鸣。那声音绵长又低柔,不像刀剑出鞘时的锐利,倒像琴弦被轻轻拨动,在静夜里荡开一圈圈涟漪,显得格外暧昧。
天下一振的手猛地一顿,像被烫到似的,指尖微微蜷缩。他抬头看向三日月,耳尖不受控制地泛起热意,连声音都比平时低了些:“抱歉,没控制好力道。”
三日月却没接话,只盯着他握着刀的手。那双手骨节分明,指尖因为常年握刀带着薄茧,此刻正轻轻贴着刀身,连指腹都泛着淡淡的红。他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像落了月光的潭水,温柔得能溺进去。三日月慢慢抬手,指尖轻轻覆在天下一振握着刀的手背上,他的手心带着常年握刀的温度,透过薄薄的软布传过来,竟显得有些滚烫。
天下一振的呼吸骤然顿了顿,像是被这温度烫得忘了动作。他转头时,两人的距离近得能看见彼此眼底的自己——他能看见三日月眼底的月光,还有月光里映着的自己;三日月也能看见他泛红的耳尖,还有眼底藏不住的慌乱。空气里像是有细碎的火花在跳,连晚风都慢了下来,裹着两人间的温度,迟迟不肯散开。
就在这时,结界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鞋底踏在石子路上,发出“哒哒”的声响,比平日里的脚步声要重得多。紧接着,结界被触碰的波动传来——那波动比刚才月黛离开时要重得多,带着明显的急切,像是有什么急事。
天下一振和三日月同时回过神,像被戳破了什么秘密似的。三日月飞快地收回手,指尖离开天下一振手背的瞬间,还下意识地蜷了蜷,仿佛还残留着对方的温度。天下一振也连忙将短刀搁在膝边,动作间带着几分慌乱的掩饰,甚至不小心碰倒了身侧的刀油瓶,瓶盖滚落在地板上,发出“叮”的一声轻响,在静夜里格外清晰。
廊口很快出现了一期一振的身影。他提着本体刀,刀鞘上还沾着点露水,显然是刚从外面回来。他的神色有些急,额角甚至沁出了细汗,大概是走得太急。看见廊下的两人,一期一振愣了愣,脚步顿在原地,原本到了嘴边的话也停住了:“天下先生,三日月先生,我是来……”
话没说完,他的目光扫过三日月手边的短刀——那短刀还摊在软布上,刀身泛着微光,显然是刚在保养。他又看了看两人间略显僵硬的氛围:天下先生的耳尖还泛着红,手里捏着软布的指尖泛白;三日月先生则别开了目光,落在远处的竹林上,却没了平日里的从容。一期一振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耳尖也跟着热了。
虽说刀剑男士间的逸闻里,总有人将他与三日月称作“夫妻刀”,可他心里清楚,那不过是因为两人同属太刀,又常被一起提及。眼前的天下一振才是三日月在丰臣家时最亲近的存在,更何况自己还是天下一振的同振,论起亲近,怎么也轮不到他。
一期一振脸上泛起歉意,连忙躬身,动作标准得有些僵硬:“抱歉,是我打扰了,我稍后再来。”说罢,不等两人回应,便转身快步离开了。他的脚步声比来时还急,像是怕多待一秒都会再打扰到两人,连本体刀的刀鞘都因为走得太急,轻轻撞在了廊柱上,发出“咚”的轻响。
脚步声渐渐远了,直到再也听不见,廊下又恢复了安静,却没了方才的暖意。空气里像是还残留着刚才的尴尬,连晚风都变得有些凉,吹在身上,让天下一振忍不住拢了拢衣领。
他拿起软布,继续擦着短刀,动作却没了刚才的专注,指尖有些发僵。声音轻得像被风吹着,还带着点不易察的不自然:“刀快保养好了,你之后……”他本想问“你之后要不要去茶室喝杯茶”,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只含糊地停在半空。
“我先回部屋吧。”三日月打断了他的话,语气里带着点不易察的尴尬,还有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慌乱,“毕竟夜色也深了。”他说着,从地板上站起身,狩衣的下摆扫过地面,带起一阵微风。他没再看天下一振,目光落在远处的月色里,像是在掩饰什么。
天下一振点点头,没再多说,将保养好的短刀递还给三日月。那短刀被擦得锃亮,刀身映着月光,连之前的细痕都淡了许多。两人的指尖在递刀时不小心碰到,那触感像电流似的,让两人都飞快地收了手,仿佛被烫到一般。
三日月接过短刀,握在手里,却没了刚才的温度。他对着天下一振微微颔首,说了句“多谢”,便转身朝着部屋的方向走去。他的脚步有些快,不像平日里慢悠悠的模样,狩衣的背影在月色里显得有些仓促,连竹叶落在他肩上,都没像往常那样伸手拂去。
天下一振坐在廊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廊尽头,才轻轻叹了口气。他拿起地上的刀油瓶,将瓶盖拧好,又把软布叠整齐放进木盒里,动作慢得像在拖延时间。廊下的月光依旧温柔,竹林的沙沙声也还在耳边,可刚才那些细碎的暖意,却像被风吹走了似的,只剩下空荡荡的安静。
而此刻,部屋偏房的阴影里,月黛悄悄探出头,露出一双带着几分无奈的眼睛。她看着廊下天下一振独自收拾东西的模样,又想起刚才三日月仓促离开的背影,忍不住轻轻叹了口气。她手里还攥着那瓶没送出去的刀油,瓶身被手指握得有些凉,“早知道就晚些来送了”,她小声嘀咕着,又缩回了阴影里,打算等天下一振离开后再去送刀油。
结界外不远处的树后,几团小小的身影正凑在一起,脑袋挨着脑袋,小声地嘀咕着。那是粟田口的几个小短刀——五虎退抱着自己的小老虎,眼睛睁得圆圆的;药研藤四郎则皱着眉,却没阻止大家的议论;厚藤四郎和薄藤四郎更是凑得最近,连耳朵都快要贴在一起。
“刚刚一期尼桑的脸好红哦!”五虎退的声音压得极低,怕被廊下的人听见,小老虎也像是听懂了似的,轻轻“嗷”了一声,又被他连忙捂住嘴。
“三日月先生和天下先生刚刚是不是要做什么呀?”薄藤四郎眨着眼睛,语气里满是好奇,“我刚才好像听见刀在响,还看见三日月先生碰了天下先生的手!”
“嘘!别被发现了!”药研藤四郎连忙压低声音,伸手拍了拍薄藤四郎的肩膀,“要是被先生们知道我们在偷听,肯定要被罚抄家训的!”他说着,却又忍不住朝着廊下瞥了一眼,眼底也带着几分好奇。
厚藤四郎没说话,只是抱着自己的本体刀,看着廊下的天下一振,小声道:“天下先生好像有点不开心……是不是我们刚才惊动了他们呀?”他的语气里带着点愧疚,像做错了事的孩子。
几个小短刀的议论声细细碎碎的,混着竹叶的沙沙声,被晚风卷着,飘向远处的月色里。那些小声的猜测、好奇的疑问,还有几分不易察的愧疚,都散在了漫漫长夜里,像撒在月光里的细沙,轻轻落在每一片竹叶上、每一块石板上,还有廊下那个还没散去的、带着点遗憾的安静里。
天下一振收拾好东西,站起身,朝着三日月离开的方向望了望,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心——那里仿佛还残留着刚才握刀时的温度,还有三日月指尖覆上来时的滚烫。他轻轻握了握拳,又松开,最后还是朝着自己的部屋走去。月色落在他的肩上,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长到能碰到远处三日月部屋的方向,却又隔着一段迟迟没能靠近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