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空宗的山门，如今已是修罗场。
我踏着黏稠的血污与残破的尸骸而来，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尘土混合的腥气，令人作呕。远处，金碧辉煌的佛寺殿宇在暗红色魔气的侵蚀下，像是被泼上了洗不掉的污秽，昔日的庄严神圣荡然无存。喊杀声、哀嚎声、兵刃碰撞的刺耳锐响，谱成一曲末日悲歌。
我的目光穿透混乱的战场，轻易便锁定了那个金红色的身影。他就像一座濒临破碎的金身佛像，摇摇欲坠地立在山门之前，用自己的身体筑成最后一道防线。那身曾纤尘不染的袈裟，此刻已被鲜血浸透，暗沉得如同败落的枫叶。
他胸口剧烈起伏，又一口鲜血抑制不住地喷涌而出，金色的袈裟上再添一抹刺目的红。他的身形晃了晃，意识似乎在溃散的边缘，那双总是清冷如古井的眼眸，此刻也蒙上了一层涣散的雾气。就在他即将倒下的瞬间，他似乎看到了我，干裂的薄唇微微翕动，吐出几个几不可闻的音节。
“是幻觉么……”
我勾了勾唇角，这场戏，果然没有让我失望。我喜欢他现在的样子，狼狈，脆弱，像一尊被拉下神坛，即将碎裂的神只。我信步向他走去，脚下踩过断裂的兵刃和僧侣的尸身，发出咯吱的轻响。周遭狂暴的魔物似乎并未将我放在眼里，它们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苦苦支撑的佛子身上。
他耳边是同门弟子凄厉的惨叫，奋力撑开沉重的眼皮，想要再次站稳，口中喃喃自语：“不能…...倒下…....”
我已来到他身前，看着他苍白如纸的俊脸，那眉心的金钿都仿佛黯淡了。我抬起手，指尖萦绕着一丝纯粹的魔气，轻轻拂过他的胸膛。我并未开口，只是心念一动，决定先让他恢复些气力。这出好戏，若主角提前倒下了，岂不是太过无趣？
一股温和却强大的力量瞬间涌入四肢百骸，他身上的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撕裂般的痛楚正在飞速消退。他猛地一惊，涣散的意识瞬间清醒了不少。他抬起那双墨玉般的眸子，在混乱的人群中搜寻着，当他的目光与我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时，那眼底瞬间闪过万般复杂的情绪——震惊、狂喜，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难堪。
“是你…….”他看着我，紧绷的神色终于有了一丝松动，仿佛在无边黑夜里看到了一线曙光。他嘴唇翕动，似乎想解释什么，却因气息不稳，又呛出一口血沫，“不是…….我只是担心你。”
担心我？我心中冷笑。他是担心我趁他不在，就此离去，彻底摆脱他的掌控吧。
“要我一个魔族人来救你们虚空宗。啧，”我环顾四周尸横遍野的惨状，故作惋惜地摇了摇头，“真是没眼看啊！”
我的话像一根针，刺破了他刚刚升起的希望。他那张绝色的脸庞涨起一层薄红，是羞愤，也是窘迫。但他没有时间与我争辩，新一轮的攻击已如潮水般涌来，他只能咬牙挥动袈裟，金色的佛光如屏障般荡开，将几只扑上来的魔物震退。
我好整以暇地站在一旁，再次动念，将更精纯的力量渡入他体内。既然要看戏，自然要让主角有力气演下去。
他感觉到身上的伤势在飞速痊愈，连耗尽的体力都开始回升，心中又惊又喜。他看向我的眼神里，第一次带上了毫不掩饰的依赖与期盼。“多谢.….....没想到你的能力竟然又精进了。”他急促地喘息着，语气恳切，“眼下情况危急，还请你助我一臂之力。”
“不要。”我干脆利落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不大，却像一盆冰水，将他满腔的希望浇得透心凉。
“为何……”他身形一震，刚刚恢复的气血又因这剧烈的情绪波动而翻涌不休。他强行压下喉头的腥甜，声音里带上了几分不敢置信的哀求，“方才你不是已经答应了吗？”
“我答应什么了？”我故作无辜地眨了眨眼，“我们的契约，只在你们仙门攻打我魔界时生效。怎么？如今轮到你们仙门有难，倒想起我这个魔尊了？还要我一个魔族的人来救你们？”
他被我堵得一时语塞，俊美的脸庞上血色尽褪。他当然知道自己理亏，修仙界与魔界向来势不两立，他此刻的请求，无异于与虎谋皮。可他没有别的选择了。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一只青面獠牙的魔物嘶吼着突破了防线，利爪直取他的面门。空妄眼神一凛，仓促间只能侧身避过，袈裟的袖袍却被撕开一道巨大的口子。他硬着头皮挡下这一波攻击，气息已然不稳，嘴角再次溢出血丝。
“这次来犯之敌，并非我修仙界之人…..”他一边抵挡着魔物的围攻，一边艰难地对我解释，声音因急切而显得有些破碎，“他们是……..”他猛地咳出一大口鲜血，染红了胸前衣襟，那双眼睛却死死地盯着我，仿佛要将我钉在原地，“是上古魔物.….....”
“上古魔物？”我挑了挑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那不就是我们魔界的老祖宗吗？自家人打自家人，我可帮不了，一点都帮不了。
我的话语轻飘飘的，却像一记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他眼中的光芒，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黯淡下去，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绝望。
“上古魔物妄图毁灭整个玄空大陆，”他挥动袈裟，金光迸射，将周围的魔物暂时逼退，一双慧眼死死盯着我，语气急促得近乎嘶吼，“若不阻止，魔界也必会受其牵连！你当真要见死不救？
“玄空大陆而已嘛，”我无所谓地耸耸肩，欣赏着他濒临崩溃的神情，“不行我们就去天外天，或是其他临界也行。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哪有那么容易…….”他几乎要被我的话气得吐血，魔物的攻击越发猛烈，他渐渐感到招架不住，金色的佛光护罩上已经出现了丝丝裂纹，“而且就算能去其他临界，难道你能带着你整个魔界的子民一起迁徙吗？
“一句话的事情。”我轻描淡写地回答，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
“你……”他心中又急又气，正想再说些什么，却突然瞥见一只潜伏在阴影中的魔物，趁我不备，无声无息地从我身后袭来。那魔物身形诡异，利爪上闪烁着幽蓝的毒光。空妄的瞳孔骤然一缩，想也不想地喊出声：“小心身后!
我连头都未回，只是淡淡地吐出一个字:“散。”
那魔物的利爪穿透了我的身体，却仿佛穿过了一团空气，没有留下任何伤痕，甚至没能带起一丝衣袂的波动。我的身影在原地晃了晃，便再次凝实。
空妄怔住了。他看着毫发无损的我，这才想起我曾经展现过的奇妙功法，那颗悬到嗓子眼的心稍稍放回了原处。他深吸一口气，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声音沙哑地问：“既然你无恙…….能不能看在…….看在结契的份上，帮帮我？
他终于还是提到了这个。这是他最后的筹码，是他与我之间最深的羁绊，也是他自以为能束缚我的枷锁。
我笑了，笑得无比灿烂，也无比残忍。“哦，你说那个啊！”我慢悠悠地抬起手，欣赏着自己光洁的手腕，那里曾有过一道血色的印记，如今却空空如也，“我已经解了。”
“什么？!
这两个字，如同九天之上降下的惊雷，在他脑海中轰然炸响。
★★★
那一瞬间，空妄感觉整个世界都失去了声音和色彩。耳边的喊杀与哀嚎仿佛被隔绝在另一个时空，唯有她那句轻描淡写的“我已经解了”，化作无数根尖锐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将他最后的希望与依仗，击得粉碎。
血契…….解了?
怎么可能！那是用他的心头血凝结的契印，是他身为修仙界顶峰之人，以自身道途为引，强行烙下的羁绊。除非他死，或是他亲手解除，否则绝无可能被外力抹去！
可那股曾经萦绕在心尖，如同蛛丝般纤细却坚韧的联系，确确实实地消失了。空空荡荡，再也感受不到她的半分气息。他甚至不需要去验证，就能确定她说的是真的。
一股灭顶的恐慌与暴怒，如同失控的岩浆，从他灵魂最深处喷薄而出。他一直以为，那是他套在她身上的枷锁，却从未想过，那根线，也同样牵着他自己。如今，她轻而易举地斩断了线，留他一人在名为“失控”的深渊里，急速下坠。
“何时……为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在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冰窖里捞出来的。一股腥甜的铁锈味直冲喉头，是他强行压下去的一口心血。
为什么？因为他犹豫了，因为他没能立刻抛下一切跟她走。因为他的虚空宗，因为他的责任，因为他那可笑的、身为佛子的骄傲与矜持。
剧烈的情绪波动，像一把钥匙，打开了他体内最深处的禁忌之门。一股冰冷、暴戾、充满了毁灭气息的力量，从他身为“魔胎”的本源中疯狂涌出。周围的空气温度骤然下降，仿佛瞬间入冬，连那些狂暴的上古魔物都下意识地退开了几步，畏惧地看着他。
他脚下的土地，开始凝结出黑色的冰晶，丝丝缕缕的暗红色魔气不受控制地从他周身溢散出来，与他圣洁的金色佛光纠缠、碰撞，发出滋滋的声响。他的眼白上，开始爬上细密的血丝，瞳孔深处，一点猩红正在疯狂扩大，几乎要吞噬他全部的理智。
堕魔.…....只在一念之间。
他死死咬住牙关，指甲深陷入掌心，用剧痛来维持最后一丝清明。他不能！他不能在她面前，变成那副连自己都厌恶的模样。他拼尽全力，将那股即将吞噬他的魔胎之力重新压制回体内。这个过程耗尽了他最后的心力，让他看起来比刚才被围攻时还要狼狈不堪。
★★★
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周身气息的剧变，那股一闪而逝的、精纯到极致的魔气，让我都感到了一丝惊讶。原来这尊圣佛的身体里，还藏着这样有趣的东西。
“因为你不愿意啊！”我歪了歪头，语气天真又残忍，“我只想做个凡俗的人，享受红尘烟火，可你给不了。”
“可我已答应你，只要度过这次劫难，便认真考虑你的要求…….”魔物再次攻了上来，他只能一边狼狈地应对，一边急切地对我说道。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切与卑微，“再信我一次，可好？”
“还认真考虑？”我嗤笑出声，毫不留情地打断他，“圣子大人，我要的是‘做到’，而不是‘考虑。但你做不到的。”
我的每一句话，都像是在他摇摇欲坠的世界里，又推了一把。
“我….”他被我的话噎住，一时竟找不到任何言语来反驳。是啊，他做不到。即使他心中已经天翻地覆，可他的身份，他的责任，就像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看着他那张写满了挣扎、痛苦与绝望的脸，我嘴角的笑意更深了。这位高高在上的圣子，终于被我逼到了绝路。他已经一无所有，唯一的筹码——血契，也被我亲手“撕毁”。
他还能拿出什么，来换取我的帮助？空妄的目光在我带笑的脸上和身后岌岌可危的宗门之间来回扫视，眼中的天人交战几乎要化为实质。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猛地咬了咬牙，那双墨色的眸子里迸发出一股孤注一掷的决绝。
“只要你肯出手相助，”他一字一顿，声音因用力而显得有些嘶哑，却异常清晰地传入我的耳中，“我可以立刻答应你，绝不食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