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建国避开她的视线，不自然地清了清嗓子。
“咳，703所是总部。”
“这里是……七所，红旗第七研究所。”
吉普车在一栋筒子楼前停下。
墙皮大块大块地往下掉，露出里面被风沙蛀空的红砖。
窗户上糊着黑乎乎的报纸，看不清里面。
路上走过几个穿着洗到发白工作服的人。
他们都低着头，肩膀塌着，眼窝深陷，对这辆突然出现的吉普车视若无睹。
王建国刚把姜绵绵从车上抱下来，几个人就围了上来。
为首的是个头发稀疏、眼袋垂到颧骨的老头。
他上上下下扫了姜绵绵一眼，声音从喉咙里挤出来，带着拉扯的风声。
“老王，经费没要来，倒给自己领了个闺女回来养老？”
这话让空气都冷了几分。
王建国抬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
“张工，别胡说。”
“这是姜平远同志的遗孤，姜绵绵。上级安排的。”
“姜平远？”
这个名字一出，周围瞬间没了声音。
被称为“张工”的老头浑浊的眼睛里光芒一闪，又迅速黯淡下去。
他咂了咂嘴，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那个天才……可惜了。”
就在这片刻的安静里，姜绵绵仰起小脸。
她清脆的声音在院子里响起。
她指着张工光亮的脑门，一本正经地问：
“爷爷，你这里为什么不长头发？”
“是这里的风太大，把它们都吹跑了吗？”
“噗——”
旁边一个戴厚底眼镜的年轻人没忍住，一口气呛在喉咙里。
他弓着腰，咳得整张脸都憋红了。
张工的脸皮猛地绷紧，血色从脖子根一下涌到额头，整张脸都变成了暗红色。
他伸出手指着姜绵天。
“你、你、你……”
他一连说了三个“你”，嘴唇哆嗦着，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
他这片“智慧的高地”，可是所里的禁忌话题！
姜绵绵眨了眨眼，视线清澈。
【肝火旺盛，心脾两虚，长期熬夜导致的毛囊坏死。】
【这发际线再不抢救，就准备退守天灵盖了。】
周围几个原本靠在墙根、眼神空洞的研究员，全都被这动静吸引了过来。
他们一个个死死抿着嘴，肩膀却控制不住地小幅度耸动。
这死寂的院子里，第一次有了活人的动静。
“嘿，这小丫头，有点意思！”
“老张的‘地中海’终于被公开处刑了，历史性的一刻，哈哈哈！”
张工脖子上的青筋都爆了出来，对着周围吼道：
“你个小丫头懂什么！我这是绝顶聪明！”
“哦。”
姜绵绵点点头，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
“原来聪明是要掉头发的。”
这一下，连王建国都忍不住，嘴角控制不住地向上扬起。
他看着眼前这群人脸上久违的生动表情，心里那点把孩子带到这地方的沉重，忽然就轻了。
这死气沉沉的七所，是需要这么个小家伙来搅和搅和。
“当——当——当——”
外面传来有气无力的敲钟声。
到饭点了。
“走，绵绵，叔叔带你去食堂吃饭。”
王建国牵起她的小手。
一听到“吃饭”，姜绵绵的肚子不合时宜地“咕”了一声。
她下意识地咽了口口水。
天大地大，吃饭最大！
七所的食堂很大，但空空荡荡。
打饭的窗口前，只有白面馒头，一盆看不见油星的炒白菜，和一盆清汤寡水的豆腐汤。
但当那个白胖胖、有姜绵绵小脸那么大的馒头，被放到她的餐盘里时——
她的呼吸停滞了一秒。
是白面！
纯纯的白面馒头！
她捧起那个还带着热气的馒头，先是凑近鼻子，用力吸了一口。
纯粹的麦香味钻进鼻腔，让她的大脑一片空白！
然后，她才张开嘴，小心翼翼地咬下一大口。
松软，香甜，带着嚼劲。
好吃！
好吃到眼眶发热！
姜绵绵眯起眼睛，腮帮子被塞得满满的，咀嚼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似乎想让这味道在嘴里多留一会儿。
王建国看着她，眼神暗了暗，把自己餐盘里的馒头也掰了一半给她。
“慢点吃，管够。”
他刚坐下，食堂门口就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王主任！王主任回来了吗？”
一个通讯员冲了进来，他手里捏着一张电报纸，嘴唇都在发白。
王建国握着筷子的手猛地一紧。
“怎么了？”
“上级……上级刚来的电报！”
通讯员的声音都在发抖。
“月底，专家组要来审查‘高耐磨轴承合金’项目……”
“如果再没突破，我们七所……”
“就地解散，所有人转业去隔壁农场！”
“砰！”
张工一拳砸在桌上，饭碗里的汤溅得到处都是。
食堂里只剩下通讯员粗重的喘息声。
所有人的动作都停住了，筷子悬在半空。
“欺人太甚！”
张工的眼眶迅速充血，布满了红血丝，他死死盯着通讯员，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他们不给经费不给人，现在倒来催命了！这是要逼死我们！”
刚才那个被呛到的年轻人小刘也猛地站起来，脖子涨得通红。
“那个合金项目卡在最后一步两年了！两年！”
“铬和钼那两种金属就像有仇一样，怎么调配都不融合！”
“我们试了上千次了！”
“除非有神仙下凡，否则就是一条死路！”
他的吼声到最后，尾音都在发颤，带着一丝破音。
整个食堂的空气都沉了下来。
所有人都放下了筷子，看着碗里白胖的馒头，再也提不起一点食欲。
这是最后的审判。
去农场种土豆，意味着他们前半生的心血和荣耀，将彻底化为乌有。
只有姜绵绵这一小块地方，还散发着食物的香气。
她把嘴里的馒头咽下去，听着他们吵吵嚷嚷的“不融合”、“有仇”，下意识地歪了歪头。
她想起了以前外婆做拔丝地瓜。
地瓜块和地瓜块，也是不黏在一起的。
于是，她举起小手，嘴边还沾着面粉渣，奶声奶气地问：
“叔叔，你们为什么不往里面加点糖呢？”
“我外婆说，熬化的糖，又能把东西黏在一起，又能让它变得很硬很脆。”
“加糖？”
小刘愣了一下，随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小妹妹，我们这炼的是钢，不是做菜。”
周围的人也都牵动了一下嘴角，却没人能笑出声。
然而，那个刚刚还在砸桌子的张工，脸上的肌肉猛地一僵。
他手里的筷子“啪嗒”一声掉在桌上。
糖？
糖……
他的瞳孔在一瞬间急剧收缩，又猛地放大！
他脑子里那道卡了两年的公式，瞬间被一个全新的变量闯了进来！
糖是什么？
是碳水化合物！
是……碳！
在金属里加碳？那叫渗碳！
他们所有的实验，都死磕在如何让铬和钼这两种金属本身融合，却忽略了最基础、最便宜、最无处不在的——
碳元素！
用碳在金属表面形成一层坚硬的碳化物……
低成本、高硬度、而且能像胶水一样把基材和涂层完美“粘合”……
“我……我是个蠢货！”
张工那张灰败的脸瞬间血色上涌，变得通红，呼吸都急促起来！
他浑身都在发抖！
他一把抓住旁边小刘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小刘的胳膊发出了“咯”的一声轻响，疼得他倒吸一口凉气。
张工用一种嘶哑到破音的嗓子吼道：
“不是糖！是碳！”
“低温表面渗碳！”
“快！回实验室！”
“马上！！”
说完，他一把推开面前的桌子，饭菜洒了一地，不管不顾地拉着还没反应过来的小刘，朝外冲去。
整个食堂，安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所有人都张着嘴，忘了合上，视线跟着那两个狂奔的背影。
又看看一脸茫然，还在小口啃着馒头的姜绵绵。
刚才……
发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