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寒意依旧黏附在邺城宫殿的飞檐斗拱之上，但书房内的地龙却烧得温热。吕布独坐案前，昨夜那场关于南征的激烈辩论仿佛还在空气中留下无形的涟漪。他的指尖划过摊开的绢帛地图，最终停在代表广袤农田的浅黄色区块上。长江的波涛与南方的山峦固然是未来的战场，但此刻，他脚下这片土地能否产出足够的粮食，才是决定那场远征能否发起的根基。一种沉甸甸的、近乎实质的压力攫住了他的脏腑——那不是面对千军万马时的沸腾战意，而是一种更磨人、更需耐心的重量。他知道，真正的战争，早已在田间地头悄然打响。
“传枣祗。”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在空旷的书房里激起回响。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枣祗便已躬身立于阶下。他身上还带着一股风尘仆仆的泥土气息，官袍下摆沾着几点干涸的泥浆，手指关节粗大，指甲缝里嵌着难以洗净的土色。这位被吕布倚为干城的屯田中郎将，脸上并无多少朝臣的圆滑，只有常年在野外奔波留下的黝黑与沧桑。他行礼的动作略显僵硬，那是长期骑马巡视田垄留下的印记。
“各地屯田，如今进展如何？”吕布没有寒暄，直接切入核心。他需要最真实的数字，最具体的困难，而非泛泛的奏报。
枣祗抬起头，目光炯炯，语速快而清晰：“回主公。冀、青、徐、兖四州主要郡国，军屯已全面推行，依主公此前所定‘三七分制’，兵卒耕战结合，士气尚可。民屯则依托流民与无地之民，招募顺利，去岁所垦新田，已逾百万亩。然……”他话锋一转，眉头微蹙，“然有三难。”
“讲。”吕布身体微微前倾。
“其一，水源分布不均。北地干旱，非处处皆有河流可引。许多新垦田亩远离水源，只能仰赖天时，若逢少雨，则禾苗枯槁，前功尽弃。其二，耕牛、铁器仍显不足。尤其是优质犁铧，打造速度跟不上垦荒之速。其三，各地豪强，虽明面上不敢违逆，却常以旧渠、古道为借口，阻挠新修水利，或暗中抬高本地农具售价，盘剥屯田民户。”枣祗每说一句，都伴以一个具体的手势，或指向虚空模拟水渠走向，或握拳表示物资短缺，他的焦虑与急切透过这些细微动作表露无遗。
吕布沉默地听着，手指在案几上无意识地敲击。这些问题都在预料之中，但亲耳听到，仍像一块块冰冷的石头投入心湖。他仿佛看到龟裂的土地上，蔫黄的禾苗在热风中摇曳；看到屯田民扶着简陋的木犁，在坚硬的土地上艰难前行；看到那些身着锦袍的豪强地主，在暗处投来冷漠而算计的目光。一股烦躁感如同细小的蚂蚁，开始啃噬他的耐心。但他深吸一口气，将那躁动压了下去。这里是内政的战场，冲动解决不了问题。
“修水利，不是请客吃饭。”吕布站起身，走到一侧悬挂的巨幅《北方水系舆图》前，目光锐利如鹰隼，“芍陂、邗沟这些前朝旧迹，必须尽快修复、拓宽。所需民夫，可以工代赈，招募流民，发给口粮，让他们为自己挖出一条活路，也为国家掘出一条粮道。”他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图上标注的几处关键节点，“告诉负责工程的典农官，限期完成，孤会派人查验工程质量。若有偷工减料，或延误工期……”他没有说下去，但话语里透出的寒意让书房内的温度似乎都下降了几分。
枣祗精神一振：“诺！若有主公严令，祗必当竭尽全力！只是……钱粮耗费甚巨，恐度支尚书那边……”
“钟繇那里，孤自有分说。”吕布打断他，“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国库的钱粮，要用在刀刃上。此外，传令各州郡，鼓励民间仿制新式曲辕犁，官府可优先采购。至于豪强……”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冷光，“着各地刺史、太守严密监察，若有胆敢阻挠国策、盘剥屯户者，无论其家世如何，一律按《新格》严惩，抄没家产以充屯田之用！孤倒要看看，是他们的脖子硬，还是朝廷的律法硬！”这道命令带着铁血的味道，是他平衡士族策略中不可或缺的强硬一面。
枣祗深深一揖，脸上露出如释重负又充满干劲的神情：“有主公此言，祗心中便有底了！祗即刻去办！”
接下来的数月，吕布的案头堆满了来自各地的屯田奏报。他不仅审阅文字，更时常轻装简从，亲自巡视邺城周边的屯田区。春日暖阳下，广袤的田野被划分得整齐有序，绿油油的粟苗在微风中泛起波浪。空气里弥漫着新翻泥土的腥气和禾苗的清香。他看到赤着上身的民夫们在监工的号子声中，奋力挖掘着宽深的沟渠，汗水沿着古铜色的脊背淌下，渗入土地。听到铁器与石块碰撞的叮当声，那是工匠们在赶制农具。他甚至蹲下身，抓起一把湿润的、充满墒情的泥土，在指间捻动——这种触感，比任何华丽的捷报都更让他安心。
然而，困难依旧如影随形。一份来自兖州的紧急文书称，一处正在拓宽的河道遭遇地下岩层，进度严重受阻，民夫伤亡数人，士气低落。另一份来自青州的密报则揭露，某地豪强勾结贪墨典农官，虚报民夫名额，克扣口粮。愤怒如同灼热的铁水，瞬间涌上吕布的头顶，他几乎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声音。他猛地将那份密报拍在案上，震得笔砚乱跳。
“查！给孤一查到底！”他低吼着，声音如同闷雷，“涉事豪强，全部下狱论罪！那个典农官，就地正法，首级传示各屯田区！孤的钱粮，不是喂饱这些蛀虫的！”剧烈的情绪波动过后，是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揉着眉心，意识到光靠严刑峻法并不能根除所有问题。他需要更有效的监督机制，更需要让百姓真正从屯田中获益，才能激发最根本的动力。
夏去秋来，当第一缕凉爽的秋风吹入邺宫时，丰收的迹象已无比明显。钟繇捧着最新的度支报告，步履轻快地求见。他的脸上带着难以抑制的喜悦，连平日里严谨的语调都轻快了几分：“主公！大喜！各地屯田区粟米陆续入库，初步核算，今岁所获，比去岁增收近五成！府库为之充盈，以往空置的仓廪，如今粟米堆积如山，恐需新建仓廪方可容纳！此皆主公力推屯田、兴修水利之功也！”
吕布接过那厚厚一叠报表，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各郡国的入库数字。他没有立刻欢呼，而是仔细地翻阅着，目光扫过那些实实在在的粮秣增量、新垦田亩数字、以及水利工程修复的里数。一股温热而坚实的力量，缓缓驱散了数月来积压在胸口的沉闷与焦虑。这不是虚幻的功绩，而是可以触摸到的国力。他仿佛看到了无数个日夜的操劳、无数民夫的汗水、乃至那些被处置的贪官豪强的鲜血，最终凝结成了这一仓仓金黄的粟米。它们将成为将士们的口粮，支撑起未来战船的龙骨，熔炼出更多的刀剑箭矢。
“还不够。”吕布放下报表，抬眼望向窗外。天际处，一群南飞的大雁正排成人字形，掠过湛蓝的天空。“告诉枣祗，冬闲时节亦不可懈怠。修缮道路，加固仓廪，为来年春耕预备籽种、农具。此乃长久之计，不可有一日松弛。”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蕴含着更强大的力量。
他步出书房，来到宫殿外侧的高台。极目远眺，邺城之外的原野上，收割后的田垄如同巨人的棋盘，纵横交错。远方的官道上，满载粮草的牛车正排成长龙，缓慢而坚定地向着各地的官仓行进。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风中传来的农人隐约的吆喝声，混合着空气中残留的谷物干燥的香气，共同构成了一幅充满生机的画卷。他的指尖轻轻划过冰凉的玉石栏杆，目光越过眼前的丰收景象，再次投向了南方那片未知的、注定要用火与铁去征服的疆土。
宫檐下，一只迟归的燕子啾鸣一声，振翅钻入了巢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