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伐大军凯旋的喧嚣,如同投入晋阳城这座大湖的巨石,激起的波澜数日未平。缴获的牛羊马匹充斥市集,赏赐的银钱绢帛分发至有功将士手中,全城都弥漫着一种饱含血气的欢腾。但在刺史府深处,却有一处地方,始终保持着一种异样的宁静。
夜深了,府库的灯火却依旧通明。
严氏——吕布的发妻,此刻正端坐于案前,纤指拨弄着算筹,对照着厚厚的账册,一丝不苟地核对着此次北伐的赏赐发放与缴获入库的明细。她的神情专注而沉静,眉眼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却并无怨色。几缕青丝垂落额前,被她随手挽到耳后,动作轻柔而利落。
案几旁,堆放着已核验完毕的竹简与帛书,另一边则是尚未处理的。空气中弥漫着墨香与简牍特有的草木气息。
脚步声自身后响起,沉稳而熟悉。严氏没有回头,只是唇角微微扬起一丝弧度,轻声道:“夫君回来了。灶上温着羹汤,妾身这就……”
“不必忙了。”吕布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比平日在外时柔和了许多。他卸去了冰冷的铠甲,只着一身玄色常服,走到严氏身旁坐下。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征战带来的风霜尚未完全褪去,眼神却不再那般锐利逼人。
他看着案上堆积如山的账册,又看向妻子眼底的淡青,眉头微蹙:“这些琐事,交给下面的人去做便是,何须亲自劳神?”
严氏停下手中的算筹,抬眼望向他,眸光温润:“赏功罚过,乃激励将士、维系军心之要务,岂能称为琐事?府库钱财,更系军民命脉,稍有错漏,轻则生怨,重则动摇根基。交予旁人,妾身终是不放心。”
她顿了顿,声音愈发轻柔:“何况,夫君在外浴血搏杀,方得这些缴获赏功之资。妾身能于后方为此微末之事,令夫君无后顾之忧,心中反而踏实。”
吕布默然。他深知自己这位发妻的性子,外柔内刚,且极有主见。她出身并州小吏之家,并非高门贵女,却自有一股坚韧与聪慧。早年他尚是边郡一小吏时,家中清贫,全赖她精打细算,操持家务。如今他身居高位,她依旧不改本色,将府内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甚至主动帮他分担了许多军吏家眷的抚慰、赏功物资的核对等事务,且从未出过差错。
这份沉稳与细致,是他麾下那些勇猛剽悍的将领们所不具备的。有她在,这偌大的刺史府,才更像一个“家”,而非仅仅是一个发号施令的官署。
“此次北伐,很险吧?”严氏忽然问道,声音里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她虽在深宅,但城中关于北伐战事的种种传闻,总有只言片语传入耳中。什么主公亲冒矢石、突入敌阵,什么鲜卑人凶悍异常、负隅顽抗……
吕布端起案上微温的茶水喝了一口,故作轻松道:“些许胡虏,乌合之众,能有何险?你夫君我的本事,你还不知么?”
严氏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目光仿佛能穿透一切伪装,落在他甲胄之下可能存在的、未曾言说的伤口上,落在他深藏的、面对千军万马时或许曾有过的瞬息紧张上。
良久,她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声轻得像一片羽毛落下:“夫君自是天下无双的猛将。可……刀剑无眼。并州军民,如今皆系于夫君一身。望夫君……凡事还需慎之又慎。”
她的话语里没有指责,没有劝阻,只有深沉的担忧与恳切的支持。这种沉默而坚韧的支持,远比任何激昂的鼓励更让吕布感到一种沉甸甸的责任与温暖。
他放下茶盏,握住她略显冰凉的手。常年握持兵刃形成的粗糙老茧,摩挲着她指尖因操持算筹而微微泛红的皮肤。
“我晓得。”吕布的声音低沉下来,“如今之势,犹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董卓虎视于南,胡虏环伺于北,关东诸侯各怀心思……并州偏狭,若不能趁势而起,终将被他人吞并。有些险,不得不冒。”
他难得地吐露心声:“唯有手中握有足够的力量,方能在这乱世中护得一方安宁,也才能……护得你等周全。”
严氏反手轻轻回握住他宽厚的手掌,低声道:“妾身明白。夫君志在天下,非池中之物。妾身一介女流,于军国大事无能为力,唯有尽力为您守好这后方家宅,安抚诸将家眷,使内无隐忧罢了。”
她抬眼,目光温柔而坚定:“无论夫君做何抉择,去往何方,妾身与玲绮(假设其女名吕玲绮),都会在这里等着您。”
吕布心中最柔软的地方被触动了一下。乱世之中,亲情与家庭往往是奢侈且脆弱的。他想起历史上那个吕布众叛亲离、最终殒命白门楼的结局,心中不由一凛。不,绝不能让那般景象重演!
他凝视着严氏,烛光下她的面容温婉而坚定。他忽然想起一事,从怀中取出一支以锦囊包裹的物事。
“此次北伐,匠作营不仅打造军械,也试做了些小物件。”吕布打开锦囊,露出一支玉簪。簪身以并州本地所出的青玉雕琢而成,色泽温润,簪头被巧妙地雕成了一只展翅欲飞的鸿雁形态,线条流畅,栩栩如生,虽略显朴拙,却自有一股边地特有的雄浑之气。“看着还成,便想着带回来给你。”
严氏微微一怔,接过玉簪。指尖触及温润的玉石,她能感受到其中蕴含的心意。并非价值连城,却是他于繁忙军务、征战杀伐之中,特意为她带回的念想。那只振翅的鸿雁,仿佛寄托着他的某种期盼。
她眼中泛起一丝晶莹,唇角却绽放出真切的笑容,小心地将玉簪收入怀中,轻声道:“妾身很喜欢。多谢夫君。”
她没有说什么华丽的辞藻,但那份发自内心的欣喜与珍视,吕布感受得到。
夫妻二人一时无言,只听得窗外夜风吹过庭树,发出沙沙的轻响。烛火跳跃,将两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交织在一起。
在这乱世的风暴眼中,这片刻的温情与宁静,显得如此珍贵。它洗刷着征战带来的戾气,也提醒着奋斗的意义所在。
良久,严氏似想起什么,道:“对了,高顺将军之母前日染恙,妾身已派人送去了药材与问候。张辽将军的弟妹即将分娩,所需之物也已备妥送去。郝萌、曹性等新晋将领的家眷,妾身也按制给予了抚慰赏赐……”
她轻声细语地汇报着这些看似琐碎的后宅之事,却于细微处维系着麾下人心的稳定。
吕布静静听着,心中感慨。得妻如此,夫复何求。
“这些事,你处置得极好,辛苦你了。”他由衷说道。
严氏微微一笑:“此乃妾身分内之事。”她顿了顿,又道,“夫君,如今并州初定,外患暂平,或可稍作喘息。然妾身观之,内政之基,在于民生。屯田之策虽好,然并州苦寒,水利不修,终难大成。或可趁此冬日,征发民夫,兴修几处关键渠堰,以备来年春耕……”
她竟是从后勤家务,想到了更长远的内政建设。
吕布眼中闪过一抹惊异,随即化为赞赏。他这位妻子,眼光竟是不凡。
“此言有理!”吕布点头,“明日我便与陈杉、李肃商议此事。”
夜更深了。夫妻二人又低声交谈了片刻,多是严氏在说,吕布在听。说的多是家宅、将领家眷、并州民情等“小事”,却让吕布对麾下及辖地的了解,变得更加丰满和真切。
最终,严氏收起账册,柔声道:“时辰不早了,夫君连日征战劳顿,早些歇息吧。”
吕布点点头,吹熄了烛火。
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室内,一片清辉。在这乱世的烽烟与权谋的缝隙里,这份由一支玉簪所系、沉淀于无声支持中的夫妻情意,显得愈发深沉而坚实。它或许不似战场厮杀那般壮怀激烈,却如同默默滋养大地的暗流,是吕布在这条充满荆棘的霸业之路上,一份不可或缺的温暖与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