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邑的寒冬仿佛凝固了时间,连风声都带着一种刻骨的疲惫。粮草短缺的阴影如同跗骨之蛆,啃噬着军营内外每一颗紧绷的心。削减口粮的命令已下达到最基层的什伍,掺着麸皮和不知名干菜的粥饭越来越稀,士兵们捧着温热的陶碗,沉默地吞咽,眼神在饥饿和压抑中变得有些麻木,偶尔投向中军大帐方向时,带着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
在这片弥漫着隐忍与焦灼的气氛中,一股不安分的暗流却在悄然涌动。
兴义将军杨奉的营寨,位于安邑城西,与吕布主力大营保持着一段微妙距离。此刻,他的中军帐内灯火通明,却门窗紧闭,亲信卫兵牢牢把守在外,隔绝了一切窥探。
杨奉烦躁地在铺着兽皮的地上来回踱步,身上的甲胄发出沉闷的摩擦声。他脸色阴沉,眼中布满血丝,既有连日来粮草不足的焦虑,更有一种被轻视和慢待的屈辱怒火。
“将军,不能再犹豫了!”下首一名心腹校尉压低声音,语气急切,“吕布分明是要耗死我们!说什么一视同仁,可他并州老卒的口粮分明就比我们多!还有那封赏,韩暹、胡才那两个草寇都得了征东、征西将军的名号,您呢?一个空头车骑将军!打发叫花子吗?他吕布录尚书事,假节钺,威风八面,何曾真正把将军您放在眼里?”
另一名文吏模样的男子也捻着山羊胡,阴恻恻地附和:“校尉所言极是。如今安邑内外,皆由吕布说了算。天子?哼,不过是其掌中傀儡。我等在此,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稍有不慎,便是李乐下场!听闻袁公路(袁术)在淮南,兵精粮足,正广纳天下豪杰,以将军之才,若往投之,必得重用,何苦在此受这窝囊气?”
杨奉猛地停住脚步,胸口剧烈起伏。这些话说到了他的痛处。他自诩护驾有功,从长安一路拼杀保护天子东归,本以为能获得显赫地位,却不料被后来居上的吕布压得死死的,连粮草都要看对方脸色。这种落差和憋闷,在粮食危机爆发后达到了顶点。
“可是……”杨奉仍有顾虑,“吕布势大,骁勇异常,李傕郭汜数万大军都败于其手,我等若是……”
“将军!”那校尉打断他,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何必与他硬拼?我等只需悄然拔营,向南疾行,渡过黄河,便是袁公路地界!吕布正为粮草焦头烂额,西面还要防备袁绍,岂会为了我等倾力追击?就算追来,我军轻装急行,他也未必赶得上!只要到了南阳,便是海阔天空!”
帐内其他几名心腹将领也纷纷点头,目光热切地看向杨奉。
杨奉眼神闪烁不定,贪婪、恐惧、不甘、愤怒交织翻滚。最终,对权势富贵的渴望和对现状的不满压倒了一切。他一咬牙,脸上横肉抽搐:“好!就依尔等之计!传令下去,人衔枚,马裹蹄,今夜三更,悄然拔营南撤!营中那些没用的辎重,全部丢弃!只带金银细软和五日干粮!”
他眼中闪过一丝疯狂:“临走之前……派人去禀报天子,就说……就说吕布欲行篡逆,我等护驾南幸淮南!”
“将军英明!”帐内众人闻言,皆露出兴奋之色。若真能挟持天子南下,那便是奇功一件!
然而,他们并不知道,几乎就在他们密议的同时,安邑城内一间不起眼的民居内,一盏昏暗的油灯下,任红昌(貂蝉)正将一张写满细小字迹的纸条递给一名毫不起眼的灰衣人。
“速送呈温侯,”她的声音低而清晰,带着一丝冷意,“杨奉部异动频繁,其心腹家眷今日午后皆已悄然离营南去。恐生大变。”
灰衣人接过纸条,无声地点点头,身影迅速融入屋外的黑暗之中。
几乎是同一时间,张辽率领的狼骑督粮队,正押送着从河内一家囤积居奇的大户那里“征”来的少量粮草返回安邑。队伍行至距离杨奉营寨不足十里的一处丘陵地带。
一名被陈宫提前派出的快马斥候疯了一般从斜刺里冲来,几乎是从马背上滚落下来,气喘吁吁地拦住张辽:“张将军!紧急军情!杨奉营中兵马调动异常,似有南逃迹象!陈先生令将军即刻前往拦截,必要时……可动用武力!”
张辽闻言,瞳孔骤然收缩,脸上瞬间布满寒霜。他没有任何犹豫,猛地一挥手:“狼骑听令!卸下粮车!全军轻装,随我来!”
沉重的粮袋被迅速抛下,五百狼骑如同卸去负重的猛虎,随着张辽一声令下,如同离弦之箭,朝着杨奉营地的方向狂飙而去。马蹄践踏着冻土,发出沉闷如雷的轰鸣,打破了冬夜的死寂。
杨奉营中,三更时分,人马刚刚悄无声息地集结完毕,正准备开拔。突然,大地传来剧烈的震动,远方黑暗中,响起一片令人心悸的马蹄声和隐约的喊杀声!
“不好了!将军!吕布……吕布的狼骑杀来了!”一名哨骑连滚带爬地冲过来,声音因极度恐惧而变调。
杨奉脸色“唰”地变得惨白如纸:“怎么可能?!他们怎么会……”
话音未落,黑色的铁流已经如同地狱中冲出的魔神,狠狠地撞入了正在慌乱整队的杨奉军中!张辽一马当先,长刀如雪,所过之处,人仰马翻,血光迸溅!
“杨奉叛国逆逃!降者免死!顽抗者,立斩无赦!”张辽的怒吼声压过了所有的惨叫和惊呼。
仓促应战的杨奉军根本组织不起有效的抵抗,瞬间被冲得七零八落。士兵们本就不满粮草短缺,更无死战之心,见狼骑如此悍勇,纷纷丢弃兵器,跪地求饶。
杨奉在亲兵拼死保护下,抢过一匹战马,甚至顾不上披甲,狼狈不堪地向南逃窜,连象征车骑将军印信的绶囊都掉落在地。他耳边充斥着狼骑的追杀声和己方士兵的哀嚎,心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后悔。
战斗,或者说屠杀,在天亮前便已结束。杨奉麾下数千兵马,大部投降,部分溃散,只有杨奉带着寥寥数十亲信,侥幸逃脱,向南狂奔而去。
清晨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照亮了狼藉的战场和垂头丧气的俘虏。
张辽立马于营门之外,看着士兵们清理战场,收缴兵器,脸上没有丝毫胜利的喜悦,只有冰冷的肃杀。他派人飞马向安邑报捷,同时下令:“将俘虏打散,编入各部充作辅兵。杨奉营中剩余粮秣,全部起出,运回大营!”
当消息传回安邑,朝野震动。公卿们惊骇于杨奉的大胆妄为,更震慑于吕布军反应之迅速、手段之狠辣。
吕布在中军大帐听完禀报,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跳梁小丑,自取灭亡。”
他随即下令,以天子名义发布诏书,斥责杨奉背信弃义,叛国投敌,削其一切官爵,令天下共讨。同时,以“整肃军纪,巩固防务”为名,顺势将杨奉原有的防区及降兵,彻底纳入自己的直接掌控之下。
一场潜在的内部叛乱,被以雷霆之势碾碎。安邑的天空下,吕布的权威,经过鲜血的洗礼,变得更加不容置疑。然而,那根深蒂固的粮草危机,却并未因此消散,依旧像幽灵般盘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