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寂静的街道上行驶,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音被无限放大,一下下敲在林砚心头。夜色如墨,将整个京城笼罩在一片沉滞之中,唯有这辆孤零零的马车,载着未知的命运,驶向皇城深处。他靠在车厢壁上,闭着眼,面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有交叠放在膝上的手,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那份关于在东南沿海试行“市舶司”,有限度放开海禁,以增国库、御倭寇、探外情的条陈,是他耗费心血、查阅无数典籍、暗访诸多商贾所得。他知道此举必然触动太多人的利益,朝中守旧派视祖制为不可逾越的铁律,而东南沿海那些与走私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豪强、甚至部分官员,更会视他为眼中钉。今夜陛下急召,是那份条陈引发了雷霆之怒?还是朝中反对之声已形成气候,迫使陛下做出决断,拿自己这个倡议者开刀,以平息众怒?亦或是……东南局势有变,另有他事牵连?
无数个念头在他脑海中翻腾,又被强行压下。他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冷静下来,感受着车厢那略显颠簸的节奏。此时慌乱,于事无补。既然选择了上书,便早已将个人得失置之度外,只是担忧这或许是大展宏图唯一的机会,若就此夭折,实在心有不甘。
马车驶入宫门,速度慢了下来,车辕与宫门门槛的轻微碰撞声,让他心头随之一震。透过微微晃动的车帘缝隙,能看到宫道两旁高耸的宫墙投下的沉重阴影,月光在其上切割出冷硬的线条,如同森严的等级不可逾越。远处殿宇檐角悬挂的孤灯,在夜色中散发出昏黄而冰冷的光,像是蛰伏巨兽的眼睛,冷漠地注视着每一个踏入此地的臣子。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特有的、混合着檀香、灰尘与权力威压的气息,让人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
引路的内侍依旧沉默,如同哑巴的傀儡,将他带至一处偏殿外等候。这里并非日常召对的御书房,位置更僻静,气氛更显肃穆沉寂。殿外守卫的禁军披甲执锐,铁盔下的面容毫无表情,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如同雕塑,与这沉寂的夜色融为一体,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寒意。
时间在等待中变得格外漫长,每一息都像是在煎熬。夜风吹过殿前空旷的广场,卷起细微的尘埃,带着渗入骨髓的凉意,穿透并不厚实的官袍。林砚能听到自己刻意保持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胸腔内那颗不受控制、略微加速跳动的心脏。他甚至能听到远处更鼓隐约传来,计算着这难捱的时辰。他将思绪放空,努力回忆条陈上的每一个细节,推演着陛下可能问及的每一个问题,以及各种应对之策。成败荣辱,或许就在接下来的觐见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瞬,又仿佛永恒。殿内终于传来细微的、几不可闻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年纪稍长、面容刻板的内侍无声无息地走出来,拂尘轻摆,声音不高不低,没有任何情绪起伏:“林大人,陛下宣召。”
林砚心神一凛,迅速收敛所有杂念,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他仔细而迅速地整理了一下略显褶皱的衣冠,确保仪容没有丝毫失礼之处,然后垂首,眼观鼻,鼻观心,迈着沉稳而谨慎的步子,踏入那灯火通明却气氛凝重的殿内。
殿内烛火通明,儿臂粗的牛油蜡烛在鎏金烛台上静静燃烧,将每一处角落都照得清晰可见,却也照出了空气中浮动的微尘,反而更添几分虚幻与压抑。那股沉凝的气息,并非来自光线,而是源于这空间核心处那至高无上的权威。皇帝并未如往常般端坐在象征权力的龙椅上,而是负手站在一幅巨大的舆图前。那舆图上,东南沿海的轮廓被朱笔清晰地、甚至是有些凌厉地勾勒出来,像一道新鲜的伤口,又像一条蓄势待发的蛟龙。
听到脚步声,皇帝缓缓转过身。他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疲惫,眼下的青影在明亮的灯下尤为明显,连日来的朝政纷争和边境不宁显然耗损了他的精力。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鹰隼,褪去了平日朝会上那层温和的伪装,直直看向林砚,带着居高临下的审视,也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那里面有疑虑,有期待,或许还有一丝被朝臣非议所激起的愠怒。
“林砚,”皇帝开口,声音有些沙哑,打破了殿内几乎令人窒息的沉寂,“你的条陈,朕看完了。”
林砚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血液似乎在耳中鼓噪。他依礼跪下,额头轻触冰凉的金砖地面,声音尽力保持平稳:“臣在。”
皇帝没有叫他起身,目光重新投回那幅巨大的舆图,手指在上面缓缓移动,最终停留在东南沿海的某个点上,那一点,恰好是林砚在条陈中重点提及的、最适合作为突破口的港口。
“朕问你,”皇帝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千钧之力,敲打在林砚的心上,“若依你之策,择此地试行‘市舶’,你需多少人,多少银,多少时间,可给朕看到一个……能让那些聒噪之人闭嘴的结果?”
林砚猛地抬头,看向皇帝那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却又无比坚定的背影,眼中瞬间闪过难以置信的光芒,随即被一股汹涌而起的、混杂着激动与巨大责任感的热流所取代。
这不是问罪,这是……真的要做了?